驛站屋簷下積著前夜的雨水,一滴一滴砸在青石凹槽裡,濺起細碎的水花。姚則遠立於廊下,凝視那水痕沿瓦當蜿蜒而下,心頭莫名一沉。
“驛丞呢?”他沉聲問道。
李參將按刀而立,甲葉於晨霧中泛著冷光。“回大人,南郡驛已經空了三日。彆說驛丞,連個打掃的雜役都尋不見蹤影。”
灶房冷若冰窖,米缸見底,馬槽中僅餘發黴草料,散發著腐氣。幾個親兵在院裡轉了一圈,回來時臉色個個凝重。
“糧車也沒到。”親兵隊長拭額汗,語氣焦灼:“按例昨日應至,恐路上有變。”
姚則遠沒說話,徑直走到驛站門口。門外是一條荒蕪的官道,幾叢野草從石縫中頑強鑽出,黃得刺目,透著一股蕭索之氣。
江楓從馬廄後麵轉出來,靴底沾著新鮮的泥漬。“往東十裡有個莊子,我去探探情況。”他話音未落,便帶著兩個身著粗布短打、腰挎長刀的江湖漢子,大步轉身離去,那背影很快便隱沒在如紗的晨霧之中。
李參將湊近半步,聲音壓得極低:“大人,這南郡知縣姓趙,是章閣老門生的連襟。”
姚則遠的目光依舊緊緊鎖住那官道儘頭,那濃霧如厚重的濕棉,沉甸甸地堵在胸口,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備馬。”他突然開口,語氣斬釘截鐵,“去縣衙。”
縣衙後園芍藥盛開,花瓣露珠滾動,透著閒適。趙知縣端著那青花瓷茶盞,嘴角掛著一抹閒適的笑,慢悠悠地吹開盞麵上漂浮的沫子,輕抿了一口。
“欽差?”他嘴角微微上揚,那笑容裡帶著幾分戲謔,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隨後輕輕放下手中的茶盞,緩緩說道,“沒接到文書啊。這驛站荒廢多年,本官也是方才才得知姚大人要大駕光臨。”
姚則遠站在花廳門口,官袍下擺沾著一路的泥點。兩個衙役攔在前麵,腰刀出鞘半寸,透著敵意。
“趙大人。”姚則遠的聲音平直無波,“驛站斷糧,驛卒失蹤,你怎麼說?”
“怎麼說?”趙知縣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拈起一塊色澤誘人的糕點,慢條斯理地掰成小塊,丟進池中喂那色彩斑斕的錦鯉,“姚大人身為欽差,自當去查那漕運、禁那煙土。這小小的驛站瑣事,怎敢勞您大駕費心?”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幾分敷衍,“倒是聽說西邊鬨土匪,劫了好些糧車。姚大人要是缺糧,本官倒能勻些出來,就是得等個三五日。”
姚則遠轉身就走,懶得再多糾纏。衙役的刀鞘撞在一起,發出沉悶的聲響。“不必了。”
老農佝僂著身子,蹲在那破舊的門檻上,手中緊握著那杆煙袋,用力地吸了一口,那濃烈的煙霧嗆得他不住地咳嗽,乾瘦的身軀也隨之微微顫抖。
“糧?”他咳得佝僂了身子,聲音沙啞,“自己都吃不飽,哪來的餘糧?”
江楓扔過去一錠銀子。老農用煙袋鍋撥了撥,還是搖頭:“有銀子也買不著。趙老爺派人收過一遍了,說是充軍糧。”
屋裡突然竄出個半大孩子,光著腳丫,瘦得肋骨根根凸起,餓得兩眼發直,直勾勾地盯著江楓腰間的乾糧袋,喉嚨裡不住地吞咽著口水。
“西頭張屠戶家或許還有。”老農突然壓低聲音,語氣帶著幾分遲疑,“他閨女前日被煙館的人抓走了,欠著債呢,肯定藏了糧。”
張屠戶的院子鎖著門。江楓從牆頭翻進去,灶房角落裡果然堆著半袋麥子,還有幾塊熏肉。牆上掛著的殺豬刀,刀柄纏的麻繩已磨得油光發亮。
他留下雙倍銀錢,把糧食甩上肩頭。剛要翻牆而出,牆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搜!肯定藏在這片!”
火把的光從巷口湧進來,映得刀刃寒光閃閃。江楓一腳踹開後窗,糧食袋猛擦著窗框,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幾個提刀的人影迅速包抄過來。
“鄭三爺的債也敢賴?”為首那人厲聲嘶吼,“抓回去剁手!”
江楓把糧食袋塞進柴垛,短劍無聲滑出袖口。第一個撲上來的人被他一腳狠狠踹中小腹,慘叫一聲,如斷線風箏般滾倒在地;第二人一刀猛劈下去,卻劈了個空,腕骨被劍柄如鐵錘般狠狠敲碎,疼得他蜷成一團,冷汗直冒。
剩下的人退開半步,火把舉得更高:“是硬茬子!放信號!”
煙花躥上天際,在晨霧中炸開一團紅光。就在此時,遠處驛站的方向突然亮起火光,濃煙滾滾。
行轅的馬廄先燒起來的,乾草遇火就著,黑煙卷著火星往主屋撲去。親兵們提著水桶狂奔,腳步聲雜亂而急促。
李參將站在院當中指揮救火,甲胄被火光鍍上一層金邊。“保護大人!快提水!”
姚則遠站在廊下,望著那衝天的濃煙,鼻尖縈繞著一股熟悉而又刺鼻的甜膩氣息——那是火油與煙土混合的獨特味道。
兩道黑影從牆根悄悄溜過,匕首的寒光在火光中一閃而過。親兵隊長的吼聲驟然炸開:“有刺客!”
江楓自屋頂縱身躍下,糧食袋重重砸落,揚起漫天灰塵。他撲倒第一個刺客時,短劍已經抹過對方喉嚨;第二個刺客的匕首狠狠紮進他左臂,鮮血如噴泉般噴湧而出,滾燙的血液令人觸目驚心。
“留活口!”姚則遠厲聲喝道。
那刺客卻猛地咬緊牙關,黑血從嘴角溢出來。江楓急忙掰開他下巴,已經晚了,人抽搐兩下便沒了聲息。
另一個刺客被親兵按在地上,胳膊反剪到背後。李參將的刀尖抵著他的咽喉。
“誰派你的?”
刺客啐出口血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江楓毫不猶豫地撕下袖口,緊緊纏住傷口,然而鮮血卻如泉湧般迅速將布條染得殷紅。
“是鄭三爺的人……”刺客突然嘶聲怪笑起來,那笑聲如夜梟般淒厲,“你們到不了明州……魏大人等著給你們收屍呢……”
姚則遠蹲下身,官袍下擺浸在血水裡。“魏庸與鄭三,是如何勾結的?”
刺客的瞳孔逐漸渙散,氣息愈發微弱,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每月初三……碼頭商會館……有煙石……從藍夷船上卸下……”他猛地抽搐一下,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賬本……藏於魏大人書房之中……”
聲音戛然而止。李參將伸手探了探他的頸脈,緩緩搖了搖頭,沉聲道:“已斷氣了。”
火勢漸漸小了,焦糊味混著血腥氣彌漫在空氣裡。姚則遠站起身,看著親兵把屍體拖出去。江楓把染血的布條扯緊,重新扛起糧食袋。
“天亮即刻啟程。”姚則遠目光堅定,沉聲道,“走水路。”
李參將猛地抬頭,語氣帶著擔憂:“大人!運河一帶都是鄭三的地盤,凶險得很!”
“正是要讓他知曉。”姚則遠抬腳踩滅最後一粒火星,語氣中透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本欽差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