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楓將臉埋入粗麻圍巾,那股腥鹹的魚腥味混著汗臭,直撲鼻腔。他推著獨輪車,輪子碾過碼頭那濕滑的青石板,發出吱呀聲響,仿佛隨時都會散架。兩名護衛斜倚在商會館側門,刀柄上的銅釘在燈籠映照下泛著油光,眼神如鷹隼般警惕地掃視著往來人影。
“可是老張頭的菜?”一名護衛掀開筐上濕布,粗糙的手指戳了戳底下沾著泥的蘿卜,指腹帶著常年握刀留下的厚繭。
江楓喉嚨裡滾出一聲含糊的嗯,佝僂著背,將車往後院角門推去。掌心沁出薄汗,非是懼怕,而是亢奮——姚則遠那句“子時前回來”,宛如一塊烙鐵,沉甸甸地硌在胸口。獨輪車軲轆碾過門檻之際,他眼角餘光飛速掃過院內外,將每一處守衛的站位銘記於心。
廚房內熱氣蒸騰,管事婆子尖著嗓子斥罵切墩的學徒,唾沫星子濺落在案板上。江楓卸完貨,借著轉身的工夫,悄無聲息地縮進廊柱陰影裡。魏庸的笑聲從東廂房炸出來,粗獷的嗓音夾著生硬的藍夷話,刺耳得很。
“……每箱再添五分銀,領事先生,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價……”魏庸的聲音帶著貪婪的沙啞,隔著雕花隔扇,都能感受到他臉上肥肉的顫動。
湯姆森低聲咕噥著,杯盞碰撞的脆響隨即響起。江楓貼著雕花隔扇的縫隙望去,心臟猛地一縮——魏庸那肥碩的身軀深陷在太師椅中,翡翠戒指磕碰著紫檀桌麵,發出沉悶的聲響;湯姆森金發蜷曲,鼻尖泛紅,正抖開一卷羊皮紙,上麵密密麻麻的字跡,正是煙石貿易的分成協議。
就是現在。
江楓從懷裡掏出鐵殼相機,黃銅鏡頭對準室內。魏庸提筆蘸墨,筆尖飽蘸的墨汁似墜非墜;湯姆森指節敲著紙麵某處,顯然是在確認分成比例。取景框裡,“鄭三負責轉運”“魏庸擔保通關”的小字清晰可見,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能刺穿這群蛀蟲的偽裝。
“哢。”
輕不可聞的機栝響動,卻在寂靜的庭院裡格外突兀。窗外侍衛突然轉頭,刀鞘撞上門框,發出“哐當”一聲脆響。
“什麼聲?”侍衛的喝問帶著警惕,腳步聲正一步步逼近。
江楓蜷身滾進廊下盆景後頭,屏住呼吸。心跳撞得耳膜發疼,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侍衛越來越近的靴跟叩地聲。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廚房突然轟隆巨響,碗碟碎裂的聲音炸開,管事婆子跳腳罵天的尖利嗓音蓋過了一切動靜。
侍衛腳步一頓,扭頭喝問:“瞎吵什麼!驚了領事先生,仔細你們的皮!”
江楓抓住這轉瞬即逝的空隙,狸貓似的竄出,閃進旁邊的雜貨間。窗外接應的義士心領神會,吹響了竹哨,後牆狗洞處傳來野狗爭食的廝打聲,吸引了守衛的注意力。
他攀窗而下,穩穩落地,繩索在掌間勒出一道道深痕,火辣辣地灼痛。剛站穩身形,兩個黑影從貨堆後閃出——是提前埋伏的義士。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借著夜色的掩護,像三道鬼魅的影子,沒入晨霧之中。
此時的欽差行轅,姚則遠正立在案前,指尖撚著剛衝印好的相紙。魏庸的翡翠戒指、湯姆森指間夾著的雪茄、協議上墨跡未乾的簽名,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可辨。油燈將紙麵烤得滾燙,仿佛能穿透這薄薄的相紙,嗅到那股令人作嘔、甜膩而腥臭的氣息。
“分成寫明三七,藍夷拿七成。”江楓喘著氣,額角的汗珠滴落在相紙上,暈開一小片水漬,“魏庸說朝廷有人撐腰,讓湯姆森放心運貨,還說章穆尚書是他的靠山。”
姚則遠將相紙重重按在案上,指尖緩緩劃過“章穆”二字,那紋理粗糲的紙麵,宛如碾碎的骨殖,硌得指腹生疼不已。“這些證據,夠讓他們喝一壺了。”他眼神銳利如刀,“但還不夠,得把他們一網打儘。”
“李參將。”姚則遠朝外喚道,聲音如利刃般劈開潮濕的空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傳令:親兵隊即刻控製四門,水師封鎖明州港。凡懸藍夷旗的船隻,一律押貨扣人,不得有誤!”
令箭擲出,撞在銅壺上錚然作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帳簾陰影裡,李參蜷縮在角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銅壺震響的餘音還在齒間發麻,他舔開密信的蠟封,炭筆在紙上疾書,墨跡潦草卻透著急切:“姚已動。目標魏、夷。速救。”每一個字都似淬了毒,欲將姚則遠的計劃徹底攪黃。
寫完,他小心翼翼地將密信卷緊,塞進早已備好的竹管,用蠟封死。隨後吹了聲特製的木哨,聲音低沉仿若鳥鳴。片刻,一隻灰撲撲的信鴿從屋簷下撲棱棱飛出,落在他臂上。他將竹管縛在鴿腿兩側,手臂一揚。
灰鴿振翅,衝破沉沉的夜色,向著北方疾馳而去。李參將站在原地,望著鴿子變成天際的一個小黑點,嘴角勾起一抹陰鷙的笑——他倒要看看,沒了章穆的庇護,姚則遠還能得意多久。
姚則遠自然不知李參將的小動作,他正盯著案上的相紙,思緒飛速運轉。魏庸、湯姆森、鄭三,這三條毒蛇盤纏在一起,唯有一舉斬斷,才能徹底肅清明州的煙毒。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窗外漸亮的天際線——黎明將至,一場硬仗,也即將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