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口灘,晨霧尚未被海風完全驅散,十二口灌滿鹽水的深坑已靜靜地矗立在灘塗上。石灰堆成的白色山丘泛著冷光,與遠處灰蒙蒙的海麵連在一起,像一道橫亙在天地間的屏障。姚則遠站在臨時搭起的木台旁,官袍下擺沾滿鹹濕的沙粒,指尖捏著一把浸透桐油的火把,秸稈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響,在寂靜的晨色中顯得格外清晰可聞。
“辰時到——”
傳令兵的號角聲,陡然間劃破寂靜的天際,其聲之嘹亮,竟壓過了潮汐拍岸的轟鳴之響。堤岸方向傳來人聲鼎沸,百姓們扶老攜幼,黑壓壓的人群像潮水般湧來,被江楓安排的義士們攔在預先畫好的灰線之外。孩子們騎在父親肩頭,好奇地探頭張望;老人們拄著拐杖,渾濁的眼睛裡滿是期盼;還有些婦人懷裡抱著牌位,那是被煙石奪走性命的親人留下的唯一念想。
姚則遠踏上木台,海風瞬間掀起他的官袍,獵獵作響。他目光掃過台下攢動的人頭,每一張臉上都刻著煙石帶來的苦難——有的顴骨凹陷,是常年吸食煙石導致的消瘦;有的眼神空洞,是家破人亡後留下的創傷;還有個年輕漢子斷了一條腿,褲管空蕩蕩地晃著,據說就是為了換煙石,自己砸斷了腿去乞討。
“三個月前,明州碼頭每卸十袋糧,就夾帶三箱煙石!”姚則遠的聲音不高,卻像礁石撞碎浪頭,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吸食者賣田賣屋,典妻賣子,最後不惜賣血、賣肉,隻為換一口煙泡!多少人家,上午還闔家團圓,下午就因這毒瘤妻離子散;多少壯丁,昨日還是能扛百斤的漢子,今日就成了癱在煙館裡的廢人!”
人群裡突然響起壓抑的嗚咽。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哭聲嘶啞:“我兒就是把漁船抵給了鄭三,換了兩斤煙石!最後屍首漂回時,渾身爛透,連親娘都認不出啊!”她身邊幾個婦人也跟著哭起來,淚水混著臉上的塵土,淌出一道道黑痕。
姚則遠抬手,指向身後堆積如山的煙石箱。親兵們上前,用撬棍撬開箱蓋,黑褐色的煙石膏塊暴露在晨光下,散發出甜膩中帶著腥腐的惡臭。不少百姓下意識地後退,臉上露出厭惡與恐懼——這氣味,他們太熟悉了,是奪走親人、毀掉家園的毒味。
“今日起,明州地界見煙石就燒,遇煙販就抓!”姚則遠將火把高高舉起,聲音陡然拔高,“朝廷派我來,不是為了走過場,是要斬斷這毒根!今日當眾銷了這批毒物,明日還要銷更多!有一箱銷一箱,有一船銷一船,直到大炎海疆再也見不到半點毒塵,直到天下百姓再也不受這煙石之害!”
話音未落,歡呼聲如浪濤般席卷灘塗。百姓們揮拳高呼,有人高喊“姚大人萬歲”,有人對著木台磕頭致謝,還有個孩童掙脫母親的手,欲衝過灰線,被義士輕輕攔住後,仍踮著腳尖,興奮地拍手歡呼。
姚則遠將火把狠狠擲向木台旁的柴堆。烈焰瞬間躥起,紅黃色的火苗舔舐著空氣,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龐。他轉身抄起旁邊的鐵鍬,大步走下台,鏟起滿滿一鍬煙石,猛地扔進第一口鹽水坑。
“嘩啦——”
煙石墜入鹽水的刹那,石灰遇水沸騰的嘶鳴聲驟然響起,坑中翻湧起灰綠色的泡沫,刺鼻的白煙騰空而起,裹挾著甜腥惡臭彌漫開來。百姓們下意識捂住口鼻,卻無人願退,反而踮腳睜目,凝視這解恨之景——此燒非煙石,乃壓心頭多年之苦難也。
民夫們按照預先演練好的次序,兩人一組,一人鏟煙石,一人倒石灰,動作麻利而堅定。十二口深坑同時翻湧沸騰,白煙滾滾升騰,於灘塗之上凝結成一片白茫茫的霧靄,似要將這世間汙濁儘數滌蕩。江楓立於石灰堆旁,腰間長刀始終出鞘三寸,銳利目光掃過攢動的人頭——他既提防有人趁機作亂,更在尋覓混於人群中的煙販餘黨。
東南角,一戴鬥笠的商人始終按著腰間,指節泛白;西北方向,兩個穿短打的漢子頻頻遞眼色,腳下悄然挪動,似在尋覓突破口。江楓不動聲色地向身邊義士使了個眼色,幾人隨即悄然調整位置,將這幾處異常牢牢盯緊。
“東側第七坑,石灰濃度不足!”姚則遠突然高聲喝止正傾倒石灰的民夫。他疾步上前,挽起袖管,徑直躍入坑沿,雙手緊握木槳,奮力攪動坑中灰漿,“煙石結塊會浮起,必須攪透,方能讓這毒瘤徹底溶於水中!”
灰漿濺落官袍,留下一片片白斑,滾燙漿液甚至濺至手背,燙出幾道紅痕,他卻渾然未覺,依舊奮力攪動。百姓們看得動容,有幾個年輕漢子主動上前:“姚大人,我們來!”
李參將亦假意上前相助,行至坑邊時,官靴故意踢翻一旁石灰筐。白粉揚塵間,他飛速掃視四周,目光落向灘塗東南側的紅樹林——那裡竟無義士看守,是個明顯的布防漏洞。他心中一喜,暗自思量著待會兒如何借機傳訊。
“大人,下官去補防東南方向,免得有歹人趁機作亂!”李參將抱拳請命,腳步已經朝著紅樹林的方向挪動。
姚則遠反手扣住他的腕骨,掌心沾滿灰漿,冰涼刺骨。“不必。”他揚了揚下巴,用沾滿灰漿的木棍指向紅樹林,“江楓的人早就在林子裡埋了竹簽陣,密密麻麻,連兔子都鑽不進去,你去了反倒添亂。”
李參將頸後冷汗涔涔,後背官服儘濕。他低頭看向姚則遠的眼睛,那雙眸子裡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身影,像被釘死在標本上的蟲豸,所有心思都被看得通透。他訕訕地縮回手,僵立原地,不敢再妄動分毫。
人群西側,一個煙販趁著混亂,擠出人群時故意撞翻了旁邊的鹽水桶。百姓們驚叫後退,他則趁亂悄悄摸向懷中火折子——鄭三許諾,隻要能燒掉半數煙石,就賞他百兩黃金,足夠他遠走高飛。
就在他指尖剛觸到火折子的瞬間,一把鋼刀突然壓上了他的咽喉,冰冷的觸感讓他渾身一僵。
“你袖口的硝石味,隔三丈就能聞見。”江楓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著刺骨的寒意,“以為混在人群裡,就能蒙混過關?”他手腕微微用力,刀尖挑開對方的衣襟,火折子“當啷”一聲滾落在地,火星很快被灘塗的濕沙熄滅。
幾乎同時,另一名義士猛踹身旁同夥,一包磷粉自那人褲管抖落——顯然欲趁亂縱火。百姓們見狀,紛紛怒斥:“殺了這些敗類!”“彆讓他們壞了好事!”
姚則遠頭也不回,冷聲下令:“捆緊實了,塞入石灰筐,押回驛館再審!”他目光緊鎖第五坑翻湧的泡沫,忽地眉頭一蹙——一塊未化儘的煙石浮出水麵,其上竟裹著藍夷商船獨有的火漆封條,印著湯姆森家族徽記。
“看來湯姆森還是舍不得他的貨。”姚則遠冷笑,親自抄起鐵鍬,滿滿一鍬石灰鏟起,狠狠砸向那塊煙石。沸騰漿液濺起半尺,將封條徹底吞噬,“這毒瘤,縱藏至天涯海角,我也必將其挖出燒儘!”
戴鬥笠的商人在人群外圍,急速在小賬本上記下最後一筆,袖口墨跡被海風刮花大半。他合上賬本,壓低鬥笠,趁人群騷動,悄然退向海岸——他是湯姆森派來的眼線,欲將銷石情況如實回報。
剛退至灘塗邊緣,便撞見了本應在西北側巡邏的李參將。李參將左右環顧,迅速遞來一卷牛皮紙,壓低聲音:“此乃銷石場兵力布置圖,老價,五十兩黃金,事成後,至碼頭商會館取。”
鬥笠滑落半寸,露出藍夷人獨有的灰藍色眼眸。他接過牛皮紙,撚了撚藏在掌心的金幣,確認成色無誤,突然指向正在清點空箱的姚則遠,用生硬的大眼官話問:“那個人,為什麼要親自數空箱?”
他問得沒錯,姚則遠確實在逐一檢查每個被掏空的木箱。他踢開箱蓋,彎腰查看箱底,命文書逐一登記木箱上鐫刻的番號。當看到“丙字柒佰零叁”這個番號時,他的指尖突然頓在箱板的接縫處——兩道新鮮的鋸痕藏在榫卯結構下,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江楓!”姚則遠突然高聲喊喝,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帶人圍住所有空箱,這些箱子半數都有夾層!湯姆森用真箱子運假貨掩人耳目,暗樁卻把真貨藏在夾層裡周轉!”
鬥笠商人臉色驟變,轉身就跑。他奔向自己停靠在岸邊的小船,卻發現船槳早已被鋸斷,船底還被鑿了個小洞,海水正汩汩往裡灌。他氣急敗壞地跺腳,剛想跳海遊泳逃走,就被趕過來的義士們團團圍住,插翅難飛。
太陽漸漸升到頭頂,灘塗上的白煙慢慢散去,十二口深坑像褪去膿水的傷口,冒著溫熱的水汽。最後一箱煙石被投入坑中,在石灰石漿液的作用下,與含二氧化硫的煙氣發生化學反應,生成石膏沉澱,最終化作一灘汙濁的泡沫,徹底消失不見。百姓們遲遲不肯散去,有人俯身對著深坑,額頭輕叩地麵,口中喃喃道:“蒼天有眼”;有人撿起石頭,狠狠砸向坑中,仿佛在發泄多年的怨恨;還有些婦人抱著親人的牌位,對著姚則遠的方向深深鞠躬。
姚則遠站在逐漸冷卻的灰坑旁,官袍下擺凝結著白灰硬塊,手背的燙傷紅腫如霞,他卻渾然未覺。江楓遞來水囊,他隻是輕輕擺手,推卻了,從袖中抖出那截鋸痕清晰的箱板,指給文書看:“記下這個番號,丙字柒佰零叁號箱,是三個月前黃埔碼頭繳獲的那批,當時以為是空箱,沒想到真貨藏在夾層裡。”
就在這時,親兵突然吹響了急促的警哨。所有人循聲望去,隻見海平麵儘頭,三艘藍夷戰船的輪廓正逐漸清晰,桅杆上,血紅旗幟在海風中獵獵翻卷,似在無聲地宣示著濃烈的敵意——湯姆森終究還是帶著艦隊來了。
姚則遠將鋸痕木板扔進江熄的灰坑,火星濺起,很快又歸於沉寂。他轉身看向身後的百姓,舉起手臂高聲喊道:“鄉親們彆怕!藍夷戰船來得正好,今日我們燒了他們的煙石,明日就打退他們的艦隊!隻要我們同心協力,就沒有打不敗的敵人,沒有除不掉的毒瘤!”
百姓們被他的氣勢感染,紛紛高呼:“打退藍夷!”“鏟除煙石!”呐喊聲如浪濤般洶湧,竟蓋過了海浪的轟鳴。江楓緊攥腰間長刀,義士們亦紛紛高舉兵刃,目光如炬——一場硝煙未散的銷石之戰餘韻猶存,另一場禦敵之戰的序幕,已然悄然拉開。
姚則遠凝視著那愈發逼近的藍夷戰船,嘴角勾勒出一抹冷冽而堅毅的笑意。他深知,這絕非終局之戰,然隻要民心凝聚,正義昭昭,便無不可逾越之難關。金口灘上硝煙雖已消散,然禁煙之烽火,已在百姓心間熊熊燃起,勢將燎原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