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口灘銷石的青煙還沒散儘,姚則遠已帶著工匠們鑽進了明州城西的舊炮坊。坊內彌漫著鐵鏽與桐油交織的氣味,幾尊鏽跡斑斑的紅衣大炮斜倚牆角,炮口積塵厚重,宛如被遺忘半個世紀的老兵。
“陳工頭,”姚則遠的指尖劃過藍夷火炮殘骸,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指腹蔓延,裂口處細密的螺紋清晰可見,像毒蛇張開的顎骨,“這螺紋咬合之法,爾等可能複刻?”
須發花白的陳工頭蹲下身,指甲摳進炮管接縫,褐色的鐵鏽簌簌落在青磚上。他眯著眼端詳半晌,搖頭歎氣:“回大人,藍夷所用乃百煉精鋼鑄就炮管,吾等明州鐵匠鋪所鑄鋤頭之鐵料,難耐三發炮彈之衝擊,便會炸膛。”他突然舉起半枚變形的鏈彈,銅製彈體上還留著旋轉過的痕跡,“大人且看此彈,出膛後能自旋,飛得既遠且準,吾等紅衣大炮射出,卻如醉漢踉蹌,十發九偏。”
姚則遠抄起案桌上的墨錠,在青磚地上重重劃出炮管剖麵,濃黑的墨線在粗糙的磚麵上顯得格外清晰。“若用鎮海炮的鋼料呢?”
話音剛落,坊內突然陷入死寂。工匠們麵麵相覷,喉結上下滾動,顯然都知道那尊南洋進貢的隕鐵炮意味著什麼——明州港的鎮港之寶,炮身上刻著“靖海”二字,象征著鎮海地區在曆史上抗擊海盜的輝煌。
“大人,那可是鎮海炮啊!”陳工頭急得直跺腳,“此乃當年先皇欽點之鎮港重器,若拆之,恐驚動朝廷,更惹百姓非議!”
“拆了。”姚則遠猛擲墨錠,黑漬於磚縫間迸濺如星,語氣斬釘截鐵,“明日卯時,我要見到完整的膛線圖紙。藍夷艦隊隨時可能再來,咱們沒有時間可等了。”
工匠們欲再勸,卻見姚則遠目光如炬,隻得退下。他走到牆角那尊紅衣大炮前,手掌撫過冰冷的炮身:“這些舊炮,曾是守護疆土的利器,但隨著技術的演進,它們已顯落後。如今,敵方的艦炮射程可達六裡,而我們的火炮僅能覆蓋三裡,這在戰場上無疑是致命的劣勢。”
當晚,炮坊內燈火通明。工匠們借著油燈的光,開始拆解藍夷火炮殘骸。鏨子與鐵錘敲擊金屬,叮當之聲此起彼伏,於寂靜夜中顯得格外刺耳。陳工頭攜兩名得力弟子,專心測繪炮管螺紋,炭筆於麻紙上疾走如飛,草圖一張接一張,鋪滿整張木桌。
姚則遠沒閒著,他翻出從京城帶來的《火器圖譜》,對照著藍夷火炮的結構逐頁比對。夜風自破損窗欞潛入,吹得油燈火苗搖曳不定,他卻渾然未覺,指尖於紙頁間反複摩挲,試圖從古籍中覓得改進之靈感。
恰在此時,江楓攜兩名義士悄然而至,靴底沙粒落地,發出細微之響。他身後跟著兩個被反剪雙臂的兵士,官服前襟沾著未乾的血漬,臉色慘白如紙。
“大人,抓了兩個探子。”江楓的短劍一挑,火油桶的麻繩封口應聲而開,刺鼻的氣味瞬間漫開,“是李參將手下的人,鬼鬼祟祟在炮坊外徘徊,被弟兄們當場拿下。”
那兩名兵士奮力掙紮,試圖反抗,卻被義士如鐵鉗般死死按住。其中一人突然暴起,張口就要咬舌自儘,江楓眼疾手快,五指如鷹爪般掐住他的下頜,猛地一卸,骨節錯位的悶響瞬間驚飛了簷角的夜梟。
“告訴李參將。”江楓彎腰拾起散落的幾張草圖,火折子輕輕湊近“鎮海炮”三字,火苗如蛇信般舔舐著紙邊,“下次想偷圖紙,記得用鬆煙墨,潮氣浸不穿,也省得我們白費功夫。”
姚則遠瞥了眼地上的探子,對陳工頭吩咐:“把人押到後院地窖看管,嚴加審訊,看看李參將還知道些什麼。”他轉身繼續研究圖紙,語氣平靜,“咱們繼續乾活,彆讓不相乾的人耽誤了正事。”
次日,天色尚蒙蒙亮,李參將便帶著一隊親兵,氣勢洶洶地闖入炮坊。他的腰刀撞在姚則遠的案幾上,茶盞被震得泛起半圈漣漪。
“姚大人!末將管教無方,讓這兩個雜碎衝撞了炮坊,還請大人恕罪!”他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眼神卻在工坊內快速掃視,顯然是在尋找圖紙的蹤跡,“這兩人定是收了藍夷的銀錢,故意來搗亂的,末將這就把他們帶回營中,從嚴處置!”
姚則遠緩緩推開窗,港外三艘藍夷鐵甲艦正在緩慢轉向,蒸汽煙柱攪渾了晨霧,像三根指向明州的毒刺。“李參將可知藍夷艦炮射程?”他突然發問,目光銳利如刀。
李參將愣了一下,含糊答道:“約……約莫五裡?”
“六裡又八十丈。”姚則遠合攏窗欞,語氣冰冷,“比咱們的紅衣大炮遠出整整一裡八。明日寅時,帶著你的兵去西灘埋樁,每半裡一樁,測準潮位線。等藍夷的炮彈落在第幾根樁上,你就知道,咱們現在有多被動。”
李參將的指節捏得發白,卻不敢反駁,隻能硬著頭皮應道:“末將即刻去辦。”
“不必急著走。”姚則遠展開剛送來的海圖,指著明州港的防禦薄弱處,“就在這兒等著,等潮水淹到第六根木樁,正好瞧瞧藍夷的炮彈能打多遠,也讓你看看,咱們現在仿製火炮,到底是不是多此一舉。”
李參將僵在原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終隻能悻悻地留在炮坊外等候。
炮坊內,陳工頭已將三卷絹帛鋪在隕鐵炮管上。炭筆繪製的膛線,宛如盤踞的蜈蚣,密密麻麻地爬滿絹麵,每一道紋路的深淺與間距,皆標注得纖毫畢現。“大人您看,藍夷用的是雙螺旋膛線,這樣能讓炮彈旋轉得更穩。”老匠人的指甲點向圖紙交錯處,“咱們的隕鐵硬度足夠,但淬火次數差了三回,怕是達不到藍夷炮管的韌性。”
姚則遠俯身細看,二百年前的鑄炮師竟在隕鐵內壁刻下淺槽,隻是槽紋被香火熏成了深褐色,一直沒人發現其中的奧秘。“試過桐油淬火嗎?”他突然發問。
工匠堆裡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陳工頭的指甲,幾乎要掐進那絹帛之中:“大人,桐油淬刃,會使鋼料變得脆弱,極易卷刃……”
“那就卷著用。”姚則遠扯過最薄的絹帛,炭筆在上麵畫出一道彎弧,“卷刃的鐮刀割麥子更快,把螺旋槽擴成倒鉤狀,讓炮彈出膛就帶旋,就算韌性稍差,也能提升射程和精度。”
坊內再度陷入死寂,隻有鐵錘敲擊鐵料的悶響從後院傳來。工匠們你看我看你,最終還是陳工頭先點了頭:“大人既然有主意,咱們就試試!反正橫豎都是死,不如拚一把,說不定能造出克敵的利器!”
消息很快傳遍了炮坊,工匠們的熱情被點燃。有人主動提出改進鑄模,有人琢磨如何提純鐵料,甚至有幾個老匠人把祖傳的淬火秘方都獻了出來,坊內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江楓猛地踹開院門,披風下擺滴落著海水,臉上滿是焦急之色。“大人,不好了!第六根樁沒了!”他喘息如牛,水珠順著發梢滑落,“潮水還沒漲到標記線,藍夷的炮彈已經掀飛了第六根木樁,射程比咱們預估的還遠!”
姚則遠緊攥的炭筆“啪嚓”折斷,墨粉如雪花般散落在圖紙上。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加快進度!把所有能調動的人手都叫來,日夜趕工,務必在三日內造出第一門樣炮!”
接下來的三天三夜,炮坊內燈火通明。工匠們輪班勞作,蹲地而食,伏案小憩,無人言累,無人抱怨。姚則遠全程守在坊內,時而遞工具,時而與陳工頭商討改進之策,眼底布滿血絲,卻仍精神煥發。
李參將派來的探子被囚於地窖,初時嘴硬拒不招供,後聞藍夷炮彈射程之遠,又見工匠們熱火朝天之景,心理防線終告崩潰,斷斷續續供出了李參將與章穆的勾結,以及藍夷艦隊的部分部署。
第三日傍晚,第一門仿製的螺旋膛線炮終於鑄成。炮身黝黑發亮,炮管內壁的雙螺旋紋路清晰可見,其設計靈感來源於19世紀中葉意大利陸軍少校G·卡瓦利發明的後裝線膛炮,這種炮管內有兩條螺旋膛線,能夠使發射後的彈丸旋轉飛行,大大提高了彈丸飛行的穩定性和射擊精度,增加了火炮的射程。陳工頭撫摸著光滑的炮身,眼眶泛紅:“大人,成了!咱們真的成了!”
姚則遠讓人將火炮推到西灘試射。夕陽的餘暉灑在炮身上,泛著冷冽的光。兵士們裝填炮彈之際,雙手皆微微顫抖,眾人皆屏息凝神,目光緊緊鎖住炮口。
“點火!”姚則遠一聲令下。
炮手猛然拉動引信,火炮驟然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炮彈呼嘯著直射遠方,精準落在第七根木樁旁,濺起巨大的水花。
“中了!果真中了!”陳工頭激動得跳了起來,“射程較之原來的紅衣大炮遠了整整兩裡,精度亦提升了不少!”
姚則遠臉上浮現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他深知,這僅僅是開始,隻要持續改進,不斷仿製,終有一日,明州水師定能擁有足以抗衡藍夷的利器。
恰在此時,炮坊方向驟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名義士疾馳而至,臉上滿是驚慌之色:“大人!大事不妙!李參將率領親兵圍攻炮坊,稱您私鑄火炮,意圖謀反!”
姚則遠眼神一凜,轉身對江楓吩咐:“你帶人守住炮坊,保護好工匠和圖紙。我去會會李參將,看看他到底想乾什麼。”
他翻身上馬,疾馳向炮坊而去。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身後是剛剛試射成功的火炮,身前是來勢洶洶的親兵,一場新的較量,即將拉開帷幕。但姚則遠心中毫無懼色,他深知,隻要能造出強兵利器,守護明州百姓,再多的阻礙,他皆能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