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州的風還帶著未散的沙塵,卷著戈壁特有的乾燥氣息,吹得帳外的黑旗獵獵作響。***手中的彎刀在粗糙的羊皮地圖上重重劃過,草屑混著乾涸的奶渣濺上姚則遠的青布袍角,留下細碎的痕跡。
“就是這兒。”他的刀尖死死戳在一塊被反複描摹的區域,語氣裡滿是壓抑的怒火,“三百匹母馬產駒的草場,被你們的人用柵欄圈了,硬說是官地!”
帳篷裡擠著七八個部落長老,每個人臉上都刻著風霜與憤懣,鷹隼般的目光齊刷刷釘在姚則遠臉上,帶著審視與不信任。李參將派來的兩個兵卒跪在帳外的沙地上,笨拙地記錄著,羊皮紙被風刮得嘩啦作響,筆尖在紙上劃出斷斷續續的痕跡。
姚則遠俯身細看地圖,指尖輕輕掠過墨跡暈染的邊界,停在一處鋸齒狀的標記上。“這處山坳,前任伊州官員報給朝廷的,是亂石灘,說無法耕種放牧。”
“放屁!”一個頭發花白的長老猛地啐出口黃的唾沫,激動地往前湊了半步,“天山融雪第一個澆透的就是那兒!每年春天,我們的牛羊都在那兒產崽,能少死多少幼畜!”
姚則遠忽然卷起地圖,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現在就去看看。是亂石灘,還是能養牛羊的好草場,一看便知。”
馬蹄踏過龜裂的河床,揚起細碎的沙礫。***勒住韁繩,與姚則遠並行,粗糙的掌心攥著馬鞭,指節泛白:“你們這些文官,就愛在紙上描來畫去,真到了地裡,什麼都不懂。”
“描花的人,確實認不得這個。”姚則遠抬手,馬鞭指向遠處一截半埋在沙裡的殘碑。青石斷麵上,“永業田”三個模糊的漢隸被新鑿的部落圖騰覆蓋了大半,痕跡還很新鮮。
眾人勒馬下馬,圍攏過去。姚則遠蹲下身,用手指輕輕抹去碑座上的浮土,露出深鑿的“官”字。“永業田是高祖朝賜給戍邊軍戶的私產,按律世代相傳,豈能隨意劃為宮地?”他指尖敲在那些新鑿的刻痕上,聲音清晰,“前任官員把軍戶的地強征過來,轉手就租給了你們的仇家部落,兩頭拿好處,把你們當傻子耍。”
***一把揪起帳外記錄的兵卒,將他拽到碑前,怒吼道:“記!原話記下來!讓你們將軍看看,他手下的人乾了什麼好事!”
姚則遠撥開***的手腕,靴跟碾過碑旁的鬆土,露出半截燒焦的木樁。炭化的表麵還能隱約辨出“鄭記”的商號烙印,與當年明州抄沒的走私煙石商隊標記一模一樣。“去年明州查獲的走私煙石,就是用這家商隊的箱子運的。”他抬眼看向***,目光坦蕩,“強占你們草場的官員,和往你們部落賣煙石、害你們族人上癮的,是同一批人。他們一邊賺你們的錢,一邊搶你們的地,兩頭作惡。”
長老堆裡響起嗡嗡的議論聲,有人麵露恍然,有人依舊滿臉懷疑。有個掛著狼頭杖的長老突然嘶聲喊道:“漢人的舌頭比蛇信子還滑!誰知道你是不是和他們一夥的,換個法子騙我們!”
姚則遠沒有辯解,起身解下腰間的水囊,拔開塞子,將清涼的水澆在那截焦木上。滋啦一聲,白汽竄起,混著殘留的煙膏味,彌漫在空氣裡。“地,我會還給你們。但光還不夠。”他甩乾水囊,扔給***,“明年開春,我讓人來教你們種沙棘麥。這種麥子耐旱,產量雖不如江南稻米,但牲口肯吃,人也能充饑,能幫你們熬過旱季。”
***捏癟手中的空囊,眉頭依舊緊鎖:“條件呢?天下沒有白吃的飯。”
“派五十個漢子,跟我一起修渠。”姚則遠指向遠處天山的方向,雪線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天山的雪水引下來,草場和農田共用。你們出人護渠,防止有人故意破壞;伊州官府出糧出物,負責修繕堤壩和水渠。”
帳外記錄的兵卒筆尖在“共用”二字上頓住,遲遲不敢落下。***突然劈手奪過他手中的羊皮紙,狠狠撕成兩半,扔在風沙裡。“拿真東西來記!這種破紙,記不住我們草原人的約定!”他解下自己腰間的骨刀,扔給姚則遠,刀柄上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三日後,帶你們的將軍來西坡立約。你揣著我的刀,我的騎手不會攔你。若敢騙我,這刀下次砍斷的就不是紙。”
折返時,戈壁的風更大了,沙粒拍打在鎧甲上,錚錚作響。姚則遠在馬上攤開掌心,任由風卷走掌紋裡沾著的草籽,心裡盤算著立約的細節。
伊州將軍龐德在城樓下攔住他的馬頭,鎧甲反射著刺眼的日光:“談成了?那些蠻子肯罷手?”
“三日後,在西坡立約。”姚則遠翻鞍下馬,腰間的骨刀碰撞在劍鞘上,發出清脆的當啷聲,“煩請將軍備好血酒,按草原的規矩立誓,他們才肯信。”
“他們肯讓步?”龐德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這場衝突免不了一場血戰。
“不是讓步,是清算。”姚則遠從懷中掏出那塊焦木片,遞給龐德,“強占草場的官員私販煙石,證據確鑿。該給部落的賠償,得從這幫蛀蟲的家產裡刨出來,不能讓百姓吃虧。”
龐德捏碎手中的焦木片,煙膏的殘渣沾了滿手,臉上露出怒色。他忽然朝身後的親兵揚了揚下巴:“去地牢提人!把前任那幾個分管田畝和通商的贓官都提出來,砍了腦袋,給部落送去做賠禮!”
夜色漸濃,將軍府的燈火通明。姚則遠伏在案上,仔細勾勒著水渠的走向,筆尖劃過羊皮紙,留下清晰的墨痕。姚子瑜捧著《西疆水文誌》在旁校勘,偶爾遞過研好的墨,看著父親筆下縱橫交錯的水渠網絡,眼裡滿是敬佩。
“父親,您真的相信他們能守住水渠嗎?”姚子瑜忍不住問,“草原人向來自由慣了,未必肯受約束。”
“我更信他們恨透了毀草場、賣煙石的人。”姚則遠筆尖圈出分水閘的位置,語氣篤定,“仇恨比空洞的律法管用。他們知道,守住水渠,就是守住自己的活路,不會輕易破壞。”
立約那日,西坡上插滿了部落的黑旗,與伊州守軍的軍旗遙遙相對。***按著腰間的彎刀,看著姚則遠和龐德帶著親兵走來,身後跟著抬著血酒的兵卒。
“按草原的規矩,飲血酒,立盟約,永不反悔。”***的聲音渾厚,在空曠的西坡上回蕩。
龐德接過兵卒遞來的酒碗,碗裡盛著摻了雞血的烈酒,鮮紅的顏色刺目。“本將以伊州守軍的名義立誓,歸還部落被占草場,按約定分水,若有違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說完,他仰頭飲儘碗中的血酒,將碗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濺。
姚則遠也端起酒碗,目光掃過在場的部落長老和伊州官員:“我姚則遠以個人名義立誓,監督水渠修繕,確保部落能按時分到水源,教部落種植沙棘麥,若有食言,甘受軍法處置,死無葬身之地!”他同樣一飲而儘,摔碎酒碗。
***滿意地點點頭,突然揪過身旁的親兵,大聲道:“記!從今往後,毀渠者,先按部落規矩抽一百鞭,再送伊州官衙砍頭!部落之人若破壞盟約,同樣受罰!”
姚則遠解下腰間的骨刀,雙手奉還給***:“這把刀,物歸原主。從今往後,伊州與部落,守望相助,共抗乾旱,共享水源。”
***接過骨刀,插進刀鞘,忽然咧嘴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漢官,你是個守信的人。”
姚則遠從袖中滑落一卷桑皮紙,遞給***身邊的長老:“這是沙棘麥的種法,還有耕種的注意事項。開春前翻好地,水渠通了,第一波水先澆你們的田地和草場。”
龐德站在一旁,看著逐漸撤走的部落騎手,忽然扯過李參將派來的兵卒手中的冊子,朱筆在空白處疾書。“八百裡加急,送回京城。”他吹乾墨跡,將冊子摔進姚則遠懷裡,“伊州將軍龐德,為姚則遠請功。西疆能息事寧人,全賴他單騎入部落,勘明舊案,立約分水,平息乾戈。”
驛馬踏起漫天煙塵,朝著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姚則遠站在西坡上,望著遠處連綿的天山和近處蜿蜒的水渠雛形,忽然俯身,將一株剛發芽的沙棘麥苗小心翼翼地栽進新挖的水渠旁。
風還在吹,卻不再帶著先前的戾氣。陽光灑在這片飽經乾旱與衝突的土地上,照在水渠裡尚未充盈的淺水上,泛著粼粼波光。姚則遠知道,這場和平來之不易,守住和平、讓百姓過上好日子,需要更多的努力。但他心中充滿了希望,就像這株剛發芽的沙棘苗,在貧瘠的土地上,頑強地向著陽光生長。
伊州的百姓和部落的族人,終於不用再為水源和草場爭鬥,可以攜手並肩,在這片土地上,用雙手創造屬於自己的未來。而姚則遠,這個被貶謫的罪臣,也在用自己的行動,一點點贖回曾經的“罪責”,在西疆的土地上,踐行著為民請命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