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風裹挾著砂礫,像無數細小的冰刃,日夜不停地拍打在將軍府斑駁的木門上。那門本就飽經風霜,此刻在風中發出吱呀的**,仿佛隨時會散架。傳旨太監身著簇新的蟒紋官袍,昂首闊步地踏入庭院,手中明黃絹帛在灰暗的天光下格外刺眼。他展開聖旨,尖利的嗓音刺破滿院乾燥的空氣,在空曠的庭院裡回蕩:
“……谘爾姚則遠,勤勉王事,功在西陲。於伊州之地,開渠引水,安撫部落,靖平三年大旱,百姓安居樂業。著即日還京,授兵部尚書,總領全國防務,便宜行事,欽此!”
姚則遠跪在滾燙的沙地上,額角抵著粗糙的碎石,砂礫硌得皮肉生疼。身後,伊州將軍龐德身著沉重的鎧甲,立得筆直,甲片碰撞發出沉悶的摩擦聲,像是在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召回伴奏。陽光毒辣,汗水順著姚則遠的額角滑落,滴在身前的沙土裡,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又很快被熱風烘乾,隻留下淺淺的痕跡。
太監合上聖旨,象牙軸杆輕輕抵住姚則遠的下頜,語氣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倨傲:“姚尚書,接旨吧。”
他緩緩起身,雙手接過那卷黃絹。絹麵燙得驚人,仿佛還帶著京城的溫度,燙得他指尖發麻。龐德揮手屏退了左右侍從,庭院裡隻剩下他們三人。傳旨太監卻依舊立在原地,眼皮耷拉著,嘴角繃得緊緊的,顯然是在等候下文,或是在無聲地催促。
“龐將軍,”姚則遠沒有立刻理會太監,轉頭看向身後鐵塔般的漢子,聲音沉穩如舊,“伊州的渠道清淤,必須定在每月朔日,多一日少一日都不行。尤其是突厥渠那段,地勢低窪,最易淤塞,須得派最可靠的人專門盯著,每日巡查,萬萬不可疏忽。”
龐德大步上前,從案上抓起一張羊皮地圖,炭筆在上麵唰唰劃過,留下清晰的痕跡:“分水閘呢?每旬開幾次?每次開幾刻?這些細節不能錯。”
“豐水期三日一開,枯水期五日一開。”姚則遠指尖點向地圖上天山融雪的標記,目光專注而認真,“每次開閘不得超過半個時辰,務必派專人計時。去年突厥渠決口的教訓,咱們都不能忘——那一次,多少莊稼被淹,多少百姓流離失所,都是因為一時疏忽。”
傳旨太監不耐煩地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兩人的對話。姚則遠這才想起身邊還有外人,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的冊子,鄭重地塞進龐德手裡:“這裡麵是所有水利測算的明細,哪段渠該修,哪處閘該換,哪個吏員勤勉能乾,哪個愛偷懶耍滑,我都用紅筆標出來了。你照著這個來,萬無一失。”
“那群牧羊的狼崽子呢?”龐德緊緊攥著冊子,牛皮封麵被他捏得咯吱作響,“你走了,他們要是反悔,不肯再守盟約,不肯派人護渠,怎麼辦?”
話音剛落,帳簾突然被猛地掀開。三個身披羊皮、腰挎骨刀的部落漢子立在風口,寒風掀起他們的衣袍,露出底下結實的臂膀。為首的漢子麵色黝黑,眼神銳利,他解下腰間的皮囊,狠狠擲了過來,皮囊落地時濺出幾滴馬奶酒,濃鬱的奶腥味瞬間在庭院裡彌漫開來。
“漢官!”部落漢子的喉音渾厚,帶著草原人特有的粗獷,“你當初說的話,還算數嗎?渠水我們用三成,漢人用七成,白紙黑字按了手印的盟約,不會不算數吧?”
姚則遠撿起皮囊,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大口。酸冽的馬奶酒順著喉嚨往下淌,灼熱感驅散了些許暑氣。“自然算數。”他抹了抹嘴角的酒漬,目光坦蕩地迎上對方的視線,“我走了,龐將軍會接管所有事務。他若敢克扣你們一勺水,你們就直接去找州府告狀,甚至可以上京,就說是我姚則遠讓你們去的,自有公道在。”
漢子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一顆鑲金的門牙,在陽光下閃著光:“你不在,誰還認得我們這些蠻子?州府的官老爺,怕是連我們部落的名字都記不住。”
“我認得。”姚則遠從袖中抖出一份蓋著朱紅大印的文書,遞了過去,“這是刺史府備份的盟約,上麵有官府的印信,撕毀盟約是要問罪的。”他又轉向傳旨太監,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公公也瞧見了,西疆的安穩係於此約。還請公公回京後,在皇上麵前多言一句,保西疆百姓安寧。”
太監眼皮終於掀開了一條縫,瞥了一眼那份文書,鼻腔裡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算是應下了。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七八個頭發花白的老漢擠開衛兵,滿臉焦急地闖了進來。他們個個麵色黧黑,臉上刻滿了風霜的痕跡,像是被歲月打磨過的老樹皮。有個瘸腿的老漢手裡舉著一串紅彤彤的乾辣椒,非要往姚則遠的行囊裡塞;還有個老漢抱著一個陶罐,執意要往他的馬背上掛,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什麼。
“姚大人種的麥子!”瘸腿老漢嗓子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卻依舊用儘全身力氣高喊,“我家三代人,頭一回收成這麼好,倉裡的麥子堆得像小山!京裡的大官要是敢欺負你,你就回來,咱們伊州百姓養你,還種麥子給你吃!”
龐德突然抬腿踹翻了腳邊的木凳,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喝止了眾人的喧鬨:“鬨什麼鬨!姚大人是回京當兵部尚書,掌管全國的兵權,是去做更大的官,不是受委屈!”
人群瞬間安靜了下來,老漢們臉上露出懵懂又驕傲的神色。姚則遠翻身上馬,韁繩在掌心纏了三圈,勒得指節發白。他最後望了一眼那綿延向遠方的渠道,又望了望遠處皚皚的天山雪頂,那雪白得刺眼,映在他的瞳仁裡,像是刻下了永恒的印記。
“走了。”他輕聲說了一句,雙腿輕輕一夾馬腹,馬兒嘶鳴一聲,緩緩向前走去。
馬車碾過凹凸不平的官道,卷起漫天煙塵,久久不散。沿途的百姓聞訊趕來,自發地站在道路兩旁,有的手裡捧著剛出爐的餅子,有的提著裝滿清水的陶罐,想要遞給姚則遠。他們沒有過多的言語,隻是用飽含感激的目光望著馬車駛過,眼神裡有不舍,有敬重,還有深深的期盼。
姚則遠坐在馬車裡,掀開窗簾的一角,望著窗外漸漸遠去的伊州景象。那片曾經荒蕪的土地,如今已長出綠油油的莊稼;那條曾經乾涸的河道,如今已有清水潺潺流淌;那些曾經麵黃肌瘦的百姓,如今臉上也有了血色和笑容。這一切,都是他這半年來嘔心瀝血的成果,是他與伊州百姓一同奮鬥的見證。
傳旨太監坐在另一輛馬車裡,時不時掀簾催促,嫌馬車走得太慢。姚則遠卻並不著急,他知道,這一去,等待他的將是更加艱巨的任務。東南沿海的戰事吃緊,藍夷的炮艦在海上橫行霸道,水師節節敗退,百姓流離失所。朝廷召回他,是希望他能力挽狂瀾,拯救危局。
他從行囊裡取出一本《海防圖考》,借著從車窗透進來的微光,仔細翻閱著。書頁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是他當年在東南治水時留下的,如今看來,竟與海防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指尖劃過那些熟悉的字跡,腦海中已經開始盤算著回京後的計劃:如何整頓水師,如何改良軍械,如何選拔將領,如何抵禦藍夷的進攻……
馬車一路向東,越走越遠,伊州的輪廓漸漸消失在地平線儘頭。但姚則遠知道,他與這片土地的羈絆,永遠不會斷絕。那些百姓的笑容,那些渠道的流水,那些麥田的清香,都將成為他日後在朝堂上、在戰場上奮鬥的力量源泉。
前路漫漫,荊棘叢生。但姚則遠的心中沒有絲毫畏懼,隻有堅定的信念。他要帶著西疆的堅韌與智慧,回到京城,執掌兵部,整軍備戰,掃平藍夷,還大炎海疆一片安寧,還天下百姓一個太平。
馬車繼續前行,車輪碾過塵土,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像是在訴說著一段不平凡的過往,也預示著一段更加波瀾壯闊的未來。姚則遠放下窗簾,閉上雙眼,開始在腦海中勾勒起一幅宏偉的藍圖——那是一個海晏河清、國泰民安的大唐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