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川沒有接過去,隻是湊近,仔細審視表盤,尤其是那個篆刻的“歸”字。他的呼吸變得很輕,看了足足十幾秒鐘,才直起身,靠在一旁的金屬桌沿上。
“老嶽的‘鑰匙’。”他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居然真傳下來了。”
嶽坤感到喉嚨發緊:“您認識我父親?”
“嶽明遠教授。”秦海川的目光變得悠遠,“當然認識。他是極少數認真對待我們這個‘深部經絡猜想’的圈外人。大概……八年前?他借調到‘盤古’待了兩個月。不是為了傳統地質研究,是為了驗證他那個‘地殼上地幔甚低頻諧振腔通信’的假說。”
記憶的碎片被點亮。嶽坤想起來,父親那段時間經常出差,回來時身上總帶著一股岩石粉塵的味道,但眼睛總是亮的,說話語速也比平時快。
“他認為,”秦海川繼續說,“地球內部存在天然的、極其穩定的超低頻駐波,就像一口巨大的鐘被敲響後的餘韻。如果能識彆、調製這些波,理論上可以進行超遠距離、極低功耗的信息傳遞。他稱之為‘地球本身的通信網絡’。”
“這塊表,”秦海川指向嶽坤的手腕,“是他當時製作的便攜接口之一。‘歸’字筆畫末端,有一個微米級的電接觸點,對吧?那不是裝飾。那是為了適配‘盤古’早期那批模擬信號地麵站的數據讀取端口。那些老設備能直接輸出未經數字濾波和壓縮的原始寬頻地震檢波器信號。老嶽認為,隻有在這種最‘原始’的數據流裡,才可能捕捉到他理論中的‘地球本底諧振’。”
邏輯的鏈條扣合了。
手表不是紀念品,是工具。父親追尋的並非地理路徑,而是地球自身的“聲音”。
“他當時……有什麼發現嗎?”嶽坤問。
秦海川搖頭:“權限隻開放了很短一段時間。他采集了相當規模的連續波形數據,還沒來得及深入分析,項目就因為資源調整中斷了。他被緊急召回參與‘天穹’係列的總體設計。至於那些原始數據……”老人攤手,“應該還封存在老式線性磁帶庫裡,但解讀需要的參數和算法……可能在他的私人筆記裡,或者,就編碼在這塊表關聯的某個加密存儲區裡。”
他看向嶽坤,神情轉為嚴肅:“年輕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查詢這張圖。但如果……你是因為父輩的關聯,或者任何其他原因,開始考慮這些‘虛線’所代表的實際可能性——”
秦海川停頓了一下,選擇著措辭。
“我必須提醒你:這是基於不完整數據的科學假說,不是勘探藍圖。深部地質環境……不是人類應該去的地方。極端溫壓、活躍的流體岩石相互作用、無法預測的應力釋放……那是個連機器都很難存活的世界。”
“如果,”嶽坤緩慢但清晰地問,“如果這些虛線表征的東西,哪怕隻有一條,存在萬分之一的概率,構成了某種可供穿越的路徑呢?如果它真的在物理上連接了兩個點,比如這裡,和東海第三區的下方?”
秦海川沉默了。
資料庫裡隻有服務器散熱風扇持續的微弱氣流聲。遠處隱約傳來鑽探平台的轟鳴,隔著厚重的岩層,悶悶的像地底傳來的心跳。
“那麼,”老人最終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它也不會是平坦的‘隧道’。那更可能是一條動態的、充滿相變和化學反應的‘地質動脈’。壓力梯度會驅動超臨界流體噴溢,溫度波動會引發圍岩脆性破裂,流體的化學性質可能具有強腐蝕性。更重要的是——”
他直視嶽坤的眼睛。
“——我們沒有任何直接的觀測證據,證明其連續性和穩定性。沒有。一點都沒有。”
秦海川伸手,輕輕拍了拍嶽坤的肩膀。
“保留這張圖吧。作為對嶽教授學術追求的紀念。但不要把它當成地圖。真正的深淵……不提供道路。它隻呈現存在的本身。而人類的理解,還遠遠不足以安全地行走其中。”
老人說完,端起保溫杯,轉身走向資料庫深處。那件洗舊的實驗服下擺輕輕擺動,消失在兩排高大的岩芯存儲櫃之間。
嶽坤站在原地。
他低頭看看手腕上的表,又抬頭看看屏幕上那條蜿蜒的虛線。它在複雜的彩色剖麵圖中顯得如此纖細,如此脆弱,如此……不確定。
假說。模型。未驗證的猜想。
父親,你尋找的是地球的“低語”。
而我,需要找到一條“路”。
即便那路隻存在於理論和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中。
巡檢的後半程,嶽坤有些心不在焉。
他跟著隊伍參觀了一個正在作業的鑽探麵。站在距離鑽台三十米的觀察區,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撲麵而來的熱輻射。機器轟鳴震得腳下的鋼板都在微微顫動。工作人員穿著臃腫的隔熱服,在機械臂輔助下更換磨損的鑽頭齒冠——那些特種合金製成的齒冠,在深部高溫高壓環境下,平均使用壽命隻有四十個小時。
嶽坤看著那截剛從五千米深處提上來的岩芯。暗黑色的基岩上,鑲嵌著亮藍色的脈狀礦物,在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地質記錄員介紹說,這種礦物隻在極端溫壓條件下形成,它的出現意味著鑽頭已經觸及了常規地殼之下的“異常帶”。
異常帶。
嶽坤反複咀嚼著這個詞。
返程的電梯上升時,超重感取代了失重。當電梯門再次開啟,重新呼吸到基地上層經過嚴格溫濕度控製的空氣時,嶽坤竟產生了一絲短暫的恍惚。
好像從一個蠻荒的、活著的異界歸來,回到這個精致但脆弱的人造繭房。
他回到個人艙,關上門。
艙室裡很安靜。隻有通風係統細微的嘶嘶聲。
嶽坤在終端前坐下,調出那張“深部異常帶”理論圖。他把圖像放大,盯著那條從秦嶺延伸到東海的虛線,看了很久。
然後,他新建一份文檔。
標題:《關於參考曆史地球物理模型開展潛在地下路徑可行性預研的初步申請》。
他不能直接說“我要去找路”。他必須遵循科研規範,從學術角度出發,申請調閱父親當年的原始波形數據,驗證手表接口的有效性,對那條特定的“異常帶”進行有限的最新數據複核。
這是程序的第一步。
必須有合乎規範的第一步,後續的步驟才有可能獲得授權。
他開始起草申請。措辭嚴謹,邏輯清晰,引用規範。他寫了自己在“後羿”工程的工作,寫了在“盤古”區的見聞,寫了對手表潛在功能的推測,寫了那條虛線的理論意義。
但他沒寫妻子和女兒。
沒寫那個破碎的黏土太陽。
沒寫每個夜晚閉上眼睛時,腦海裡浮現的畫麵。
那些是他的燃料,不是申請的理由。
窗外,基地的模擬晝夜係統正將光線緩緩調暗。淡藍色的“天光”逐漸染上暮色,最後沉入深藍。
而在腳下兩千三百五十米的深處,在嶽坤剛剛離開的那個灼熱、潮濕、轟鳴不止的世界裡,鑽頭仍在持續不斷地向地球更幽暗的內部挺進。
索取著熱量。
也索求著理解。
嶽坤寫完申請的最後一個字,保存,加密,提交。
係統提示:申請已進入審核隊列,預計處理時間2472小時。
他靠在椅背上,長長吐出一口氣。
然後,他抬起手腕,看著父親留下的表。
表針早就停了,凝固在某個無法對應任何意義的時刻。但那個“歸”字,在艙室頂燈的照射下,泛著溫潤的微光。
父親,你留給我的,從來不是一塊計時器。
嶽坤摘下表,把它放在桌上。旁邊是那個裝著黏土太陽碎片的密封袋,還有終端屏幕上那條靜止的、仿佛蘊藏著無儘可能的虛線。
深淵的圖景已映入腦海。
而求證與抉擇的道路,正從這間六平米的艙室,開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