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控室裡的空氣像凝固的膠體。
倒計時歸零前的那十秒鐘,嶽坤能聽見自己血液衝刷耳膜的聲音。他站在控製台側後方,視線掃過蘇妍繃緊的肩膀,掃過操作員們死死盯著屏幕的眼睛,最後落在觀察窗外那個巨大的銀白色球體上。
“點火。”
蘇妍的聲音很穩,穩得不像人類。她按下紅色按鈕。
什麼都沒有發生。
然後光來了。
不是緩緩亮起,是炸開。實驗腔中心那個點瞬間變成一顆微縮的太陽,藍白色的光芒透過層層過濾的觀察窗,依然刺得人眼睛生疼。嶽坤下意識眯起眼,視網膜上殘留著那團等離子體劇烈扭動的影像——它想逃,想掙脫,想爆炸,但被無形的磁場死死箍住。
零點一四秒。
光芒熄滅。數據洪流在屏幕上狂瀉。
控製室裡死寂了三秒。
接著,掌聲、歡呼、哽咽聲轟然炸開。有人把安全帽扔向天花板,有人抱著身邊的人拚命搖晃,有人癱在椅子上捂著臉。蘇妍轉過身,背靠著主控台,她看著這場麵,嘴角在抖,然後突然笑出聲,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
嶽坤也長長吐出一口氣。他感到胸腔裡那根繃了三十多個小時的弦,終於鬆了一點點。
“我們做到了……”蘇妍抹了把臉,聲音嘶啞,“真的做到了。”
陳銘的聲音從軌道傳來,帶著罕見的情緒波動:“秦嶺,數據已接收。約束時間零點一四秒,峰值溫度一億零七百萬度,能量增益因子……初步計算超過一點一。恭喜。人類在地心深處點燃了第一把火。”
控製室裡的歡呼聲更響了。
嶽坤走到蘇妍身邊。她想說什麼,但終端屏幕上跳出的一個緊急通訊請求打斷了她。是材料組的吳工。
“蘇工,數據出來了,有點……”吳工的臉出現在分屏上,蒼白得嚇人,“情況不太好。”
“說。”蘇妍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吳工調出一組對比圖像。左邊是點火前的第一壁材料掃描,右邊是點火後的。他把幾個區域放大到極限。
細密的裂紋。蛛網狀,遍布表麵。在一些區域,材料甚至出現了微米級的侵蝕坑。
“輻照損傷。”吳工的聲音在抖,“中子通量……比我們所有模型預測的高出一個數量級。能譜也不對,太硬了。現有材料扛不住。”
蘇妍的手指攥緊了操作台邊緣:“損傷程度?”
“按這個速率……”吳工調出模擬曲線,“最多三次同等測試,第一壁會出現結構性穿孔。通俗點說——會炸。”
歡呼聲不知何時徹底消失了。控製室裡隻剩下通風係統的低鳴。
“解決方案。”蘇妍問,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有。”吳工立刻調出另一份文檔,“摻入錸187同位素。它能改變材料晶格對高能中子的響應模式,相當於給裝甲加一層‘偏轉盾’。”
希望剛燃起一絲火星,吳工接下來的話就把它澆滅了。
“但錸187的全球已提純庫存……”他調出一張地圖,光點閃爍,“絕大部分在這裡。”
東海第三區。深部戰略物資儲備庫。
那個光點的坐標,嶽坤太熟悉了。過去十幾個小時裡,他在“盤古”的資料庫裡,在那張地質圖上,看了無數遍。
控製室裡所有人的目光,慢慢轉向他。
那些目光裡有錯愕,有同情,有茫然,然後漸漸變成某種沉重的、複雜的情緒。
蘇妍第一個開口,聲音很輕:“嶽坤……你之前提交的預研申請,是關於尋找通往第三區的路徑,對嗎?”
嶽坤點頭。喉嚨發乾。
“因為你的家人?”她問。
“妻子和女兒在那裡。”嶽坤說。
控製室裡響起壓抑的吸氣聲。
陳銘的聲音再次切入,這次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嶽坤,我需要你確認——你掌握的那條‘路徑’,具體是什麼情況?”
嶽坤深吸一口氣,走到主控台前,調出他保存在個人加密區的文件。那張“地脈通道”理論圖出現在大屏幕上。
“這是‘盤古’區保存的一份曆史推演模型。”他指著那條從秦嶺延伸到東海的虛線,“基於多種間接地球物理數據推測的深部異常帶。它可能代表一條相對薄弱、富含流體的地下通道,也可能什麼都不代表。連通性未經任何驗證。”
他調出另一張圖片,是手表的高清掃描圖,放大“歸”字下的微型接口。
“這是我父親留下的。根據‘盤古’地質學家秦海川的辨認,這是一把‘鑰匙’,能接入早期深部探測設備的原始數據端口。我父親生前在研究利用地球深層諧振進行通信的可能性,這塊表可能是他讀取特定信號的接口。”
最後,他調出第三區的結構示意圖,標出儲備庫的位置。
“錸187庫存在這裡。而根據這份地質模型,如果這條虛線通道真的存在,它的東端出口……就在這裡附近。”
嶽坤停頓,環視控製室。
“所以目前的情況是:我們需要錸187拯救‘後羿’。錸187在第三區。理論上可能存在一條地下通道連接我們和第三區。而唯一同時見過這條通道模型、擁有可能用得上的‘鑰匙’、並且清楚第三區精確結構的人——是我。”
他說得很平靜,但每個字都砸在控製室的地板上。
沉默蔓延。
然後,一個聲音從角落傳來。是基地指揮部的王部長,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工程師,一直負責後勤與安全。他之前沒說話,此刻站起來,臉色嚴肅。
“嶽坤博士,我理解你的個人情況,也理解‘後羿’的重要性。但你是國家頂尖的空間科學專家,是解決‘地磁耦合乾擾’的關鍵人物。讓你去執行一次成功概率未知、危險係數極高的地下勘探——”他搖頭,“這是不合理的資源分配。我們可以派專業勘探隊去。”
“王部長說得對。”另一位指揮官附和,“嶽博士應該留在基地,提供遠程技術支持。勘探隊可以攜帶通訊中繼,實時傳輸數據,由嶽博士在這裡分析指揮。”
提議聽起來很合理。
蘇妍卻突然開口:“行不通。”
所有人都看向她。
“為什麼?”王部長皺眉。
蘇妍走到大屏幕前,調出“地脈通道”模型的詳細參數。
“第一,這條‘通道’是理論模型,沒有任何實地數據。它可能根本不存在,可能存在但形態完全不同,可能在某些區段是閉合的,可能充滿高壓流體和有毒氣體。勘探隊進入後,遇到的每一個地質決策點——往左還是往右,繼續還是撤退,危險評估——都需要基於對這份模型的深刻理解,以及對地球物理信號的即時解讀。”她看向嶽坤,“這份模型的原始數據、推導邏輯、不確定性範圍,隻有嶽坤完整研究過。更重要的是——”
她調出嶽坤父親的研究簡介。
“——如果通道真的存在,並且與他父親推測的地球深層諧振有關,那麼嶽坤手上的表,可能是唯一能在深處識彆正確路徑、避開共振危險區的工具。這東西,”她指著手表,“不是標準化設備,沒有說明書。隻有嶽坤可能知道怎麼用它,因為他繼承了他父親的研究思路。”
她轉向指揮部成員,語氣斬釘截鐵:
“第二,時間。‘後羿’的第一壁還能承受兩到三次測試。每次測試需要至少48小時的冷卻和檢修周期。也就是說,我們最多有六到九天時間。在這期間,勘探隊要找到入口、深入未知地下、可能麵臨無數次路徑選擇、抵達第三區、定位並取回同位素、然後返回。”
她停頓,讓這個時間表沉入每個人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