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都督府內,不知要有多少人一夜無眠。
顧建塘夫婦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良久之後,顧夫人才澀聲問了句:“今日之事,為之奈何?”
“是啊,”顧建塘長歎一聲,又反問她:“為之奈何?”
皆是默然。
先前在都督府門外,桂舍人一席話落地,所有人都驚住了。
還是公孫照最先回過神來,先是遙遙向天都方向行大禮,謝恩天子,而後才道:“天恩浩蕩,公孫照銘感五內,感激涕零。”
又委婉道:“隻是我業已有夫,恐怕隻得辜負陛下恩德了……”
桂舍人來時臉上帶笑,與顧建塘言語時臉上帶笑,這時候也仍舊是笑。
她笑著問公孫照:“娘子覺得我帶著聖諭奔波南下,是為了無功而返嗎?”
略微頓了頓,又含笑道:“您有所不知,陛下金口玉言,承諾要給您一個大好前程,再為娘子揀選良配,這可是天大的恩德……”
桂舍人幽幽地道:“娘子,沒有人敢讓陛下失望。”
眾皆默然。
公孫照唯唯。
……
到底還是顧建塘反應過來,令長史親奉桂舍人一行往前衙客房去歇息。
而後又使人去請親家來共商此事。
最後顧家夫婦,公孫照之母冷氏夫人,姨母冷太醫,並長兄公孫濛夫婦,乃至於公孫照夫妻,共八人聚集一處,各懷心思,靜坐無言。
顧建塘想的是朝堂之事。
公孫家的敗落,起於趙庶人之亂。
趙庶人是當今的長子。
現下天子忽然傳召公孫相公的女兒進京,加以恩遇,究竟是追思舊臣……
還是說,有意再召趙庶人回京,以此來向朝臣們表明態度?
公孫濛心中也有此猜想,目光在妹妹臉上掃過,又覺此事疑雲重重。
要說天子追思舊人,這不足為奇。
他的父親跟隨天子多年,乃是天子肱骨之臣,暴斃之時,官居尚書左仆射,為諸相公之首。
天子年過六旬,她老了。
開始懷念舊人,似乎不足為奇。
隻是……
公孫家枝繁葉茂,子嗣不少,何以最後聖恩會加到了遠在揚州的六妹頭上?
已故的公孫相公先後有過兩房妻室,並無妾侍,原配夫人杜氏膝下兒女五人,長子便是公孫濛。
後來杜氏夫人亡故,公孫相公續娶冷氏夫人,又有二女。
整整七個孩子,公孫濛自己雖不在天都,但三妹、五弟卻都身在天都,天子若真是有意加恩亡父後人,何以會舍近求遠?
公孫濛忖度著,興許是六妹身上有什麼被天子看重的地方?
想不通。
隻是心裡邊總歸也是高興的。
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當年趙庶人之亂後,公孫氏幾乎被一剝到底,現下家中終於有人能進到天子的眼睛裡,這是好事兒。
天大的好事!
相較之下,冷氏夫人想的就要切實得多。
她焦慮不已。
來的時候還悄悄地問姐姐冷太醫:“跟顧家的婚事不成了,顧家給的聘金,是不是得退啊……”
冷太醫:“……”
冷太醫原還為外甥女的前程而憂心忡忡,聞言霎時間氣個倒仰:“你掉錢眼兒裡去了是不是?!”
冷氏夫人也惱火:“姐姐,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愁苦。
碰頭在一起,也是好久無人作聲。
到最後,還是顧夫人先自歎了口氣,叫公孫照近前來,拉住了她的手。
“我福薄,命裡不能有這麼好的兒媳婦……”
再吸了口氣,才繼續道:“我叫人去給你打點行裝,外邊天寒地凍的,趕路又辛苦,該帶的都給帶上。”
她心想:既然公孫氏上京麵聖,已經成了無從轉圜之事,又何必與之結怨?
相交一場,總歸也是緣分。
若公孫氏上京果真得了天子青眼,有大造化,今日顧家以恩待她,她必然也會有所回報。
多一個朋友,好過多一個敵人。
顧建塘回過神來,也作此想。
他目光在兒子和兒媳婦臉上一掃,便定了主意:“既沒有做兒媳婦的福氣,做女兒也是好的。”
“大哥在天都做戶部侍郎,我修書一封,屆時你到了天都,可持書前去拜會……”
公孫照趕忙稱謝:“阿耶阿娘的大恩,我沒齒難忘!”
冷氏夫人與公孫濛夫婦感念顧家夫婦的好意,同樣起身稱謝。
顧建塘與顧夫人分彆將他們拉住:“天意使然,何必如此?”
顧夫人體貼,叫心腹尋間屋舍,叫公孫照與母親敘話:“天使言說,明天就要上路,焉知是早是晚?你們娘倆兒怕也有話要說……”
公孫照再三謝過她,這才挽著母親手臂,往外間去。
剛走幾步,忽覺衣袖一緊,心下倏然一跳,再回頭,正對上顧縱的眼睛。
他拉著她的衣袖,神色少見地有些淒惘。
顧縱輕輕叫她:“阿照……”
眾人一時默然。
還是顧夫人強笑著過來勸他:“三郎,彆為難阿照……”
顧縱不語,幽深的眸子,隻是看著公孫照。
“三郎,”公孫照反手握住他手掌,同樣注視著他:“等我跟阿娘說完話,就來尋你。”
公孫照說:“你信我。”
顧縱深深地看著她,應了聲:“好。”
她微微一笑,寬撫似的捏了捏他的手,而後又一次將手抽離。
她走了。
……
雖然室內隻有自家母女二人,但冷氏夫人說話的聲音也壓得極低,宛若耳語。
“阿照,待會兒過去,你好好地跟三郎說話,溫存著些。”
冷氏夫人低聲囑咐她:“此去天都,福禍未定,誰知道天子是怎麼想的?”
又說:“若是事情不順,或留不得,再想尋個這樣的夫婿,可就難了。”
顧氏江東名門,累世富貴。
顧建塘官至正三品揚州都督,正經的封疆大吏——宰相也不過正三品!
顧縱少年得誌,去歲天都應試,天子親自將其點為探花,亦是江東英秀。
老實說,若非公孫家在本朝還算有些聲名,顧縱又鐵了心要娶,現下公孫家還真是攀不上這門親!
公孫照低聲應了:“我知道。”
冷氏夫人這才長舒了口氣,複又疑慮起來:“天子怎麼會忽然間想起你來?”
公孫濛的疑惑,其實也是她的疑惑。
真要說是對公孫家諸多子嗣存有照拂之心,也該是前邊幾個孩子,天子對他們的印象,怎麼也該比排行第六的女兒深才對。
想不通,冷氏夫人也就不去想了。
她本也算是豁達之人,當下前途未定,也恐女兒忐忑,便隻說些好的來寬慰她:“天子記得你,想給你個前程,總歸也是好事兒,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呢!”
又低聲說:“咱們家還有些故舊在天都,你外祖家也在那兒,你大哥估計更熟悉。”
“晚點叫他同你講一講,屆時到了,你一一過去拜會,多少總也有些香火情。”
略微頓了頓,再左右看看,她神情分外地謹慎起來:“你出嫁之前,除了分家的時候你阿耶留給你的那份,我還給了你五千兩的銀票……”
公孫照聽得心下微動,狐疑地看了過去。
冷氏夫人貼近女兒耳畔,悄聲告訴她:“其實是大曹郡王打發人往揚州來給我,賀你新婚之喜的……”
大曹郡王——趙庶人的長子?!
本朝向來有以母親姓氏來稱謂皇嗣皇孫的習慣。
趙庶人的王妃姓曹,所以她膝下二子,封號之外,便被稱為大曹郡王和小曹郡王。
公孫照驚得變了臉色:“阿娘,你怎麼敢——”
冷氏夫人氣得捏了她一把:“他一個穿鞋的郡王都不怕,我們光腳的孤兒寡母有什麼好怕的?”
又有點心虛地道:“我忖度著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應該也不打緊!”
公孫照頗覺無奈,盯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冷氏夫人叫她看得傷心起來:“你這麼看著我乾什麼?難道我容易嗎?沒有錢,你們姐妹倆喝風就能長這麼大?!”
她這麼一說,真忍不住掉了幾滴淚出來:“想當年,你娘在天都城,那也是屈指可數的美人兒,就是圖個富貴,才嫁給你那死鬼爹當續弦的,他比我大了幾十歲啊!”
冷氏夫人越說越傷心:“結果就風光了那麼幾年,他一蹬腿兒死了,扔下我帶著你們姐妹倆過活,真是上輩子欠了你們公孫家的!”
公孫照聽到此處,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冷家在天都,也算是小有名氣。
冷氏夫人的娘、公孫照的外祖母,曾經做過太醫院的院正。
因吃飯的本事夠硬,即便是宰相、國公,見了也頗客氣。
冷氏夫人的姐姐冷太醫,就傳承了家族衣缽。
冷氏夫人原本也該走這條路的,隻是她不願意。
學醫多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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