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黴的還會碰上醫鬨!
還不如上嫁呢!
開局就是宰相夫人,少走多少年彎路。
等老頭子一蹬腿死了,朝廷還會有追諡,她保底是個國夫人!
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罷了罷了,”公孫照聽母親提起這事兒,也覺無奈:“這會兒天子既傳召我去天都,想也是不打緊的,收了便收了。”
複又有些感慨:“趙庶人雖是阿耶的學生,但畢竟也過去那麼多年了,高陽郡王竟然還記掛著這邊兒,也實在是仁厚。”
冷氏夫人附和了一句:“向來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你到了天都,先去見他,拉拉關係,也謝一謝他這些年對我們的看顧。”
公孫照口中含糊地應了一聲,卻是不置可否。
冷氏夫人看她眉宇間似有思量,知道這個女兒心裡向有成算,也不強求。
隻是格外地囑咐她:“天都跟揚州不一樣,行差踏錯,是會要命的,當年你阿耶……”
過去的事情,她從不跟兩個女兒說,好像是全都忘了。
既然無從改變,記憶就隻會讓人覺得痛苦。
但是現在,女兒即將奔赴天都,還有什麼好隱瞞的?
“你阿耶臨死前一日,專門叫了我和你大哥過去……”
說到這裡,冷氏夫人不由得流了眼淚出來:“他說,天子年歲漸長,威儀日肅,不容彆人再去違逆她了,緊接著就擬了分家文書。”
“他再三告誡我們,千萬不要爭搶,不要在他身後鬨得不好看,家門傾覆,本來就是最危險的時候,要是內裡再亂起來,就全完了……”
“那時候我和你大哥都聽得不明就裡,還勸他不要多想,他隻是搖頭,結果第二天夜裡,就有宮裡的內侍登門了……”
說到這裡,冷氏夫人的眼淚流得停不住。
公孫照還是第一次如此詳儘地聽聞當年公孫家的變故。
她在戰栗之餘,也不禁心生淒然:“阿耶是被天子賜死的嗎?”
冷氏夫人哭著搖頭,哽咽良久,才告訴她:“你該知道,公孫家的先祖文正公是太宗皇帝十六功臣之首,死後配享太廟?”
公孫照輕聲道:“我自然知道。”
冷氏夫人又問她:“你可知道,太宗之子修建淩煙閣,將太宗十六功臣畫像供藏其中?”
公孫照又應了聲:“我知道。”
冷氏夫人哭道:“天子令人將文正公的畫像取下,置於匣中,送到了公孫家。”
“你阿耶看後重又將匣子封好,請內侍將其帶回,當天晚上,他就自裁了……”
公孫照怔然良久。
她明白阿耶為什麼會作出這樣的選擇。
天子的意思,已經足夠明確。
你是要保全先祖的榮耀,自行了斷,顧全家族,體麵了結此事,還是一定要朕明文降旨,問罪公孫氏,再將文正公從太宗皇帝廟中驅出?
阿耶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隻是此時此刻,她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冷氏夫人拉著女兒的手,泣不成聲:“阿照,我告訴你這些,不是叫你去給你阿耶複仇,也不是叫你去仇恨天子,我隻是要叫你明白——到了天子麵前,萬事以恭順為先!”
她用手胡亂擦了把淚:“趙庶人的王妃曹氏,本是戶部尚書曹義恭之女,天子疑心曹義恭是趙庶人的朋黨,是日也使中官下賜曹家荊棘……”
荊棘本是惡木,聖意昭然。
冷氏夫人戚然道:“曹義恭不肯就死,次日上朝,三呼‘我無罪’,又為趙庶人分辯,惹得天子大怒,下令將曹家成年男女斬首,未滿十四歲者流放,何其慘烈!”
起初見丈夫就死,冷氏夫人心裡邊原是存著些微怨囿的。
待到見了曹家的下場之後,那些微的怨囿,霎時間就煙消雲散了。
天威所在,豈敢不低頭!
……
前衙客房。
桂舍人此時也未歇下。
同行的女史碧澗嘖嘖稱奇:“真是時來天地皆同力,公孫氏好運道,公孫家也算是時來運轉了。”
桂舍人笑著應了聲:“是啊。”
心裡邊卻不免忖度:天子到底是瞧上了公孫六娘哪一點?
再回想當日宮中之事……
不免又有些驚疑不定。
莫非,真是趙庶人要翻身了?
……
事情發生在月前。
彼時天子協同諸皇嗣、皇孫賞梅,遠遠望見銅雀台,因而觸動了情腸。
桂舍人侍奉在側,聽見天子不無傷懷地在感慨:“當年,太宗皇帝孩抱之時,坐於高皇帝膝上,聽高皇帝臨風賦詩,東風若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曹。”
“太宗皇帝年幼,因不解其意,遂問於皇母,周郎是誰,二曹又是誰?”
“高皇帝便告訴太宗皇帝,說周郎是一個將軍,二曹則是兩個美人,如若東風稱意,周郎便能將二曹兄弟收入囊中,說完,大笑不止。”
“後來太宗皇帝為儲君監國,偶然發現了高皇帝留下的手書,講起這事兒洋洋得意,說小孩兒真是好糊弄,隨口一說,她就信了。”
“太宗皇帝看後,啞然失笑,當時隻道是尋常。”
“等到太宗皇帝晚年,忽有一夜夢及前塵,如孩童之時,坐於高皇帝膝上,聽皇母念誦東風若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曹……”
“太宗皇帝就說,娘,你又在糊弄我了,話剛說完,忽然間意識到母親已經薨逝數十年了……”
“太宗皇帝自夢中驚醒,嚎啕痛哭,悲慟得不可自製,遂令起銅雀台,追懷皇母,銅雀台建成不過數月,太宗皇帝便駕崩了。”
天子說到此處,潸然淚下,竟不能止:“前幾日,朕也夢見了皇考,興許是大限將至,天命將近之兆……”
眾人聽得先前那一席話,原還在隨從涕淚,再聽天子此言大有不祥之意,慌忙又來勸慰。
清河公主是天子諸子嗣當中最年幼的,向來也最受寵。
當下一邊流淚,一邊寬撫母親:“您身體好著呢,怎麼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她哽咽著道:“叫滿朝臣工如何,又多叫孩兒們傷心啊!”
眾人也都在勸慰,如是過了好一會兒,天子的情緒才有所轉圜。
這麼一轉圜,不禁又想起舊事來:“讓人去把淩煙閣重新修葺一遍,叫臣民們知道,朕心裡邊還記掛著功臣們。”
左右畢恭畢敬地應了。
而天子在短暫地緘默之後,順勢想起了舊人:“公孫預故去多久了?”
眾人沒想到天子會忽然間提起從前幾乎被她親自打為趙庶人黨羽的公孫預,實在吃了一驚!
饒是慣來長袖善舞之人,一時也為之語滯。
一片寂靜之中,更顯得高陽郡王的聲音分外明晰了。
“十三年了。”
高陽郡王道:“皇祖母,公孫相公故去十三年了。”
眾人裹挾著不同意味的目光,霎時間循著這聲音彙聚而去。
論及齒序,高陽郡王乃是諸皇孫之首,正如同他父親趙庶人是天子的長子。
天子喜歡看兒孫們規整端秀的樣子,令他們一起穿白袍,烏色襆頭,上纏紅巾,一眼望過去,皆是長身玉立,風流人物。
而高陽郡王立於其中,風儀雅正,翩然如鶴,又似乎格外地惹人注目一些。
天子轉頭看他,神情晦澀。
高陽郡王神色坦然,不懼不怯。
似乎有風穿過,又似乎沒有。
幾瞬之後,天子伸手去揉了揉太陽穴,思忖著問:“公孫家現在可還有什麼人?”
皇次子江王斟酌著道:“公孫相公的長子公孫濛,仿佛是在地方上做彆駕……”
天子不辨喜怒地“唔”了一聲,又問:“還有什麼人?”
清河公主試探著說了一個:“好像有個女兒,就嫁在天都?”
天子又問:“還有嗎?”
眾人茫然之餘,又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最後,仍舊是高陽郡王開口,不疾不徐地道:“公孫相公喪事結束之後,公孫夫人帶著一雙幼女,往公孫氏的祖籍揚州去了,兩位公孫娘子,如今都在揚州。”
“她們啊。”
天子這才流露出一點思索的樣子來:“朕記得有個女孩兒,出生的時候,公孫預就在尚書省,就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叫……”
“叫小魚兒,”高陽郡王說:“那是公孫相公的第六女,因公孫相公養的魚兒牡丹開了,所以喚作小魚兒。”
天子就有點高興地笑了:“是了,朕記得是有這麼回事。”
清河公主在旁,覷了一眼這個向來沉默寡言的侄子,禁不住意味深長地道:“熙載真是細心人,這麼細枝末節的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
高陽郡王彬彬有禮地朝姑姑點一下頭,卻不言語。
清河公主因而笑道:“到底是往來親厚,這麼些年,逢年過節,都還跟公孫家互通消息呢!”
江王與南平公主聽聞此言,都禁不住悄悄地去瞧天子臉上神情。
天子卻好像沒注意到清河公主的話,不無惘然地道:“掐指算算年歲,也該是個大姑娘了……”
略微沉吟之後,環顧左右,終於點了桂舍人的名字:“月團,你走一趟,去揚州,接她上京來。”
一語落地,四座皆驚!
“娘!”
清河公主神色有點焦灼,禁不住坐到天子身邊去:“您這話說的——這麼些年過去,公孫娘子也大了,萬一她已經結了親,做了他人婦呢?”
她急道:“這時候再接她上京,是不是不太妥當?”
天子扭頭瞧了她一眼,一抬手,不輕不重地往她麵上扇了一耳光。
一聲輕響,皇嗣皇孫們的心臟都跟著哆嗦了一下。
江王與南平公主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
近侍們低垂著眼睛,噤若寒蟬。
天子臉上倒是帶一點笑,看不出是怒是喜:“做起我的主了。”
清河公主捂著臉,又羞又怕,漲紅了麵孔。
幾瞬之後,不得不強笑著道:“娘,女兒不敢。”
天子不再言說此事,轉而吩咐桂舍人:“去吧,帶她到我麵前來。”
她順勢往椅背上一靠,目光在殿中眾人臉上掃過,言笑晏晏:“就說,我要給她一個大好前程,再給她選個良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