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照前腳才剛在尚功局那邊的屋舍裡安置好,後腳就接到通知——得挪地方了。
左鄰右舍倒是都很羨慕她。
那可是含章殿啊!
天子身邊的位置,是按寸來計算的。
離得越近,就越是尊貴值錢!
公孫照免不得又重新將東西收拾起來,預備著挪窩。
新的住處倒是不算小,進門一間小廳,旁邊擺一張圓木桌,另有配套的座椅書架。
再往後,兩間臥房隔開,遮蔽視線。
原先這裡隻住著從七品書令使明月,知道公孫照要搬進來,還專程去幫她搬東西。
公孫照打眼瞧見她,眼睛不由得微微一亮。
她身量其實已經算得上是高挑了,但跟明月比起來,卻還是遜色了一籌。
明月約莫二十三、四歲的模樣,著青色圓領袍,腰束革帶,眉宇英秀,利落得像是一顆鬆樹。
居室裡又有人來,她還挺高興:“我一個人在這兒孤孤單單的,你來了,可算是有人做伴兒了!”
公孫照進門去瞧了一眼,見明月的東西布置得很規整。
且先前這間屋子雖隻住了她一個人,另一間空屋卻沒有放置過東西的痕跡,就知道她為人是很妥帖謹慎的。
免不得要說一句:“叨擾。”
明月說她客氣,又熱心腸地跟她說這邊兒的規矩。
公孫照初來乍到,有個人能跟她交待幾句,真是再感激不過了。
明月把該說的大概上講了一遍,還問她呢:“你知道除了你之外,明天還有人要來嗎?”
公孫照還真是不知道!
她趕忙行個禮,客氣道:“願聞其詳?”
明月微微一笑,就此又一次打開了話匣子。
與公孫照同期進入含章殿的,還有三個人。
隻是不同於她的正六品官銜,她們擔任的都是從八品的文書。
然而宰相門前七品官,天子門前的文書,當然也不同於彆處的文書。
這是打破頭才能搶到的肥缺。
待到任職期滿,無論是繼續留在含章殿,還是轉向前朝,亦或者外放出京,這都是異常光輝的一筆履曆。
現下與公孫照同住一處的明月,就是以從八品文書的身份入仕,而後一路升到從七品的。
在宮裡邊待得久了,耳目自然也靈通。
這會兒她就告訴公孫照:“新來的這三個都是新人。”
新人是指,含章殿文書是她們入仕的第一站。
公孫照聽到此處,便知道這三位絕無泛泛之輩。
再聽明月一一道來,她心說:果不其然!
“排在第一位的名叫莫如,二十一歲,進士及第。”
“她的父親是從三品的上州刺史,戶部的何尚書,是她的姑父。”
“排在第二位的,名叫羊孝升,二十七歲,進士及第,她在中都,也是頗有盛名的才女。”
“原本隻有不超過二十五歲的新科進士才有資格到含章殿來做文書的,但是天子偶爾聽過她的詩,有些喜歡她,便破格準許她進含章殿了。”
“最後一個,名叫花岩,新科進士,她的家世最弱,母親隻是一個縣城書院的院長,但是她的年紀最小,與你同齡,隻有十七歲。”
十七歲的新科進士。
短短的八個字,為她兌換了一張通往含章殿的門票。
公孫照依次聽完,不由得道:“天都果然是臥虎藏龍之地啊。”
明月在天都待得久了,便覺得平平:“過一個月再看,還不知道她們能不能留下來呢。”
她倒是對公孫照很感興趣。
一席話說完,又聚精會神地端詳著她:“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生得很美?”
公孫照聽得微微一怔。
那邊兒明月卻已經笑吟吟地將她往座椅上一按,叫她好生歇著。
隻是在臨走之前,替她將門關上的時候,回頭去說了一句:“以後咱們就得互相關照了啊,公孫女史。”
公孫照回過神來,對她報以一笑:“這是自然。”
……
第二日,公孫照更換上六品內廷女官服製,自己對著鏡子端詳幾眼,不覺微笑起來。
明月幾乎跟她同時起身,收拾妥當,過來叫上她,一起去用早飯。
末了,又與她一道往含章殿去上值。
公孫照因是初來乍到,依照規矩,便先去拜見殿內四位學士。
含章殿學士是正四品的官職,隻是因臨近天子,參讚軍機要事,又有內相之稱。
實際上到了外朝,她們與政事堂宰相們受到的禮遇是可以比肩的。
含章殿學士共有四位,居於首位的是竇學士,其次是衛學士,再之後是張學士。
最後那個是個男的,錢學士。
幾位學士待她倒還客氣。
這時候時辰還早,天子還在裡頭用早膳,聽見動靜,就問了句:“是阿照來了?”
四下裡很短暫地寂靜了一個瞬間。
很快有人給天子回話:“是,公孫女史這會兒就在外邊兒。”
天子就抬高聲音,叫了句:“過來,讓我看看。”
公孫照畢恭畢敬地應了聲,再同外間的幾位學士行個禮,快步往內間去了。
竇學士神色如初,衛學士倒是挑了挑眉。
張學士報以一笑:“陛下真是很看重公孫女史呢。”
竇學士雲淡風輕地應了句:“是啊。”
公孫照卻不知道身後的這幾句評議。
她進了內殿,垂手而立。
天子叫她:“抬起頭來。”
再上下打量一遍,不由笑道:“穿上官袍,是顯得精神了。”
吩咐她:“少說話,多聽,多看,多學。”
公孫照聽天子這話大有教誨之意,當下趕忙行禮,鄭重應下。
天子就沒再說彆的了。
這也是往後七日之內,公孫照同天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作為侍從女官,她要做的事情倒也不算繁瑣。
無非就是在含章殿的外間聽從學士們吩咐,周轉三省移送來的各類文書,做一做筆杆子工作。
閒暇時候,便做一個默不作聲的泥塑木偶,看含章殿裡人來人往。
皇親們來給天子請安,朝臣們來回稟朝中大事,地方上官員上請安奏疏,不一而足。
公孫照泯然於含章殿眾人之中,似乎也成了其中麵目模糊的一個。
“不應該呀,”明月還替她覺得奇怪,私底下問她:“莫非是陛下存心要曆練你?”
公孫照笑著搖頭:“聖心哪裡是能隨意揣測的呢。”
明月便不說這茬兒了,又問她:“你手腕怎麼了?貼著膏藥。”
“噢,”公孫照有點不好意思:“前兩天搬東西的時候,大概是閃到了……”
明月也就沒有再問。
不隻是明月,對於天子的安排,其餘人大概也有此疑惑。
隻是很少有人會平鋪直敘地去問。
除了陳尚功這種背景深厚的直性子。
這日用早飯的時候,遇上公孫照,她毫無技巧、全是感情地問了句:“公孫照,是不是你說錯了什麼話,惹得陛下不高興了?不然怎麼沒給你個正經的安置?”
公孫照先前如何回答明月,現下也如何回答陳尚功:“聖心哪裡是能隨意揣測的呢。”
陳尚功給噎了一下,瞪了她一眼,氣呼呼地走了。
……
雖說公孫照進入含章殿當值之後,隻有第一日有幸跟天子說了幾句話,但實際上她其實已經是倍蒙聖恩了。
跟她同期進入含章殿的三位文書,這會兒都沒有得過天子的一個眼神。
莫如,羊孝升,花岩。
莫如顯然是最為自如的那個人。
她出身顯赫,背景強硬,習慣了出入顯貴之處,來到含章殿之後,從神色,到舉止,俱都從容,如處家中。
而相較之下,羊孝升雖然頂著才女的光環,實際上行事的時候卻很圓滑,是個八麵玲瓏的人物。
年紀最小的花岩……
公孫照有點擔心她。
她的性子太柔了。
莫、羊、花三人一起進門,前兩個肢體自然舒展,隻有她肩膀內扣,兩臂都小心地收在身前。
她有些忐忑於這個新環境,但的確在努力地讓自己適應。
衛學士先叫了公孫照過去,而後才叫了其餘三人來:“你們是同期進含章殿的,難得的緣分,這是公孫女史,以後你們就歸她管,知道嗎?”
三人應了聲,又一起向公孫照行禮。
公孫照點點頭:“既是同期,日後還望與諸位互相扶持,共同進退。”
羊孝升與花岩俱都點頭。
莫如臉上帶笑,一抬眉毛,很好奇似的問:“公孫女史原來也是我們的同科?”
她叉手行禮,有些驚喜:“咱們四個齊聚含章殿,真是莫大的緣分了!”
公孫照當然聽得出她這話是綿裡藏針。
同期與同科,完全是兩回事。
言外之意,無非就是譏誚自己憑借家世,而非功名入仕罷了。
隻是對她來說,這話原算不上難聽。
從前在揚州,她聽過的難聽話多了去了,這麼一句,毛毛雨都算不上。
公孫照不易察覺地掃了衛學士一眼,旋即笑著解釋一句:“莫文書,你誤會了,我並非以功名入仕,蒙陛下厚愛,追念舊臣,方才得以進含章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