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要用銅錢嗎?”
“用。”
阿蕎立刻把布袋抱緊,像是怕人搶。陳宛娘伸手摸她頭,指腹擦過枯黃打結的發絲,沒再說什麼。那三枚銅錢,一枚是她賣了最後一條銀簪換的,一枚是替人縫三天衣裳掙的,最後一枚,是前村寡婦看不過眼,悄悄塞進她籃子裡的。每一分,都是命換來的。
鍋裡還剩大半罐湯。她知道必須吃完。餓著比吃苦更傷人。她重新盛了一碗,逼自己一口口吞。每咽一次,喉嚨都像被砂紙磨過。她強迫自己嚼碎每一絲纖維,哪怕胃裡翻騰也不吐。眼淚憋在眼底,卻被她硬生生壓回去。
阿蕎也學她,再試了一次。這次她沒吐,但臉皺成一團,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咬住嘴唇,硬是沒哭。喝完最後一口,她靠著牆坐下,不動了,像被抽走了筋骨。
陳宛娘把鍋底刮乾淨,把殘渣捏成團,曬在灶邊石板上,或許能當引火物。她把陶罐洗淨放回原位,又檢查屋頂漏雨處。雨水已經不滴了,但稻草塌陷,早晚還得修。她伸手按了按,掌心落下一把黴灰。
她坐回門邊,背靠門框,把阿蕎拉進懷裡。孩子身體很輕,骨頭硌人。她解開她的舊襖裙領子,看到肩胛骨突出,像兩片小翅膀,隨時要載著她飛走。她心頭一緊,忙替她掩好衣領。
“冷嗎?”
“不冷。”
“困了就睡。”
阿蕎搖頭,又點頭,最後趴在她膝蓋上閉了眼。呼吸漸漸平穩,可眉頭仍輕輕顫動,像是夢裡還在掙紮。
陳宛娘沒睡。她從懷中取出柳木夾頁本,翻開最後一頁。空白。昨夜那行字消失了,像從未存在。她凝視良久,從灶台邊拾起一段鐵絲,蘸了灶灰,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下:
“今日得樹皮、薺菜各少許,合煮為食。味極苦,難下咽。擬明日往集市購鹽,以調口味,助進食。”
寫完,合上本子,塞回懷裡。那本子曾是她嫁妝箱底的舊物,如今成了她唯一的日記、賬本、藥方與地圖。它不會說話,卻比任何人都懂她。
她低頭看阿蕎的臉。孩子睡著了還在皺眉,嘴角微微抽動,像是夢裡還在嘗那口苦湯。她用指腹輕輕撫平她的眉心,一下,又一下,像撫平命運刻下的褶皺。
外麵風又起了,吹得門板晃動,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她起身去加固門閂,順手把剩下的乾竹片堆在灶旁。火已經滅了,炭灰還溫。她把最後一點乾草塞進灶膛,留著晚上再用。
她回到屋裡,把稻草重新鋪整,讓阿蕎躺得更舒服些。自己坐在旁邊,手一直搭在女兒背上,感受她的呼吸起伏。那呼吸微弱,卻執拗,像風中未熄的火種。
太陽升到頭頂,光從屋頂縫隙斜照進來,落在那隻破陶罐上。罐口朝天,空著。昨夜的湯已下肚,留下的是苦澀的餘味與空蕩的胃。
她摸了摸衣兜,那枚預備買鹽的銅錢還在,邊緣已被摩挲得發亮。
明天一定要買到鹽。
阿蕎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左手本能地護住布袋,右手伸出來,搭在母親的手背上。那小手冰涼,卻緊緊攥著她的指尖。
陳宛娘沒動。
她的手指慢慢收緊,握住女兒的小手,像握住一根即將斷裂的細繩。她不敢用力,又不敢鬆開。
屋外坡上,一棵老榆樹的斷口處滲出淡淡汁液,在陽光下微微發亮,像淚,像血,像某種無聲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