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看著他,嘴角的笑意愈發真切。
他點了點頭,聲音裡帶著一絲輕快:“朕記下了!”
他站起身,語氣帶著幾分難得的溫和:“上次杭州府的事,你受了不小的驚嚇,也有不少委屈。”
“既然如今已經真相大白,你也不必著急回去,在京都多住些日子吧。”
“年節就要到了,屆時,跟皇兄一起去太廟,參加祭祀大典吧。”
他說著望著亭外的方向,眼神裡帶著一絲懷念,一絲悵然,“說起來,我們兄弟二人...”
“已經有很久沒有一起去太廟,為皇爺爺和父皇上香了。”
隨著話音落下,他已經緩緩轉身,朝著亭外走去。
玄色的貂裘在風中劃出一道弧線,背影看起來從容而篤定。
可是,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
嘴角那抹看似輕鬆的笑意,卻如同冰雪般,瞬間消失不見。
那雙深邃的眼眸裡,隻剩下一片冰冷的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
快得讓人以為,方才的溫和,不過隻是一場幻覺。
朱允熥站在涼亭內,望著朱允炆的身影逐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風雪掩映的回廊儘頭。
他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沉的凝重。
方才挺直的脊背,緩緩垮了下來。
他抬手捂住胸口,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
他太清楚了,方才的所有交談,看似君臣和睦,兄弟情深。
實則字字句句,都藏著試探,藏著算計,充斥著看不見的刀光劍影。
隻要他有一句話說錯,有一個眼神閃躲,今日這涼亭之內,便是他的葬身之地。
寒風從亭口灌進來,吹得爐火一陣搖曳,光影明滅間,映得他的臉色忽明忽暗。
“皇兄啊皇兄,不論未來發生什麼,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大明的江山,是朱家的江山,臣弟護的,從來都不是某一個人!”
“而是這萬裡河山,是朱家的正統!”
良久,他才緩緩抬手,對著身後的虛空,輕輕揮了揮。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亭外的梅樹後閃身而出。
悄無聲息地跪在了地上,低著頭,等候吩咐。
朱允熥沒有回頭,隻是望著皇宮的方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冰冷的命令道:“速擬一封密信,送往棲霞山。”
黑影微微頷首,隨即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涼亭之內,爐火依舊劈啪作響,隻是那暖融融的熱氣,卻再也驅散不了朱允熥心底的寒意。
亭外的風,似乎越來越大了。
像是要將這整個京城,都埋進一片漫無邊際的混沌之中。
...
幾日後。
京都內突然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炸雷,平靜的市井驟然喧囂起來。
一條流言,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來,借著朔風的勢,眨眼間便席卷了整座京都。
——吳王朱允熥,為助皇兄鞏固皇權,甘願與安定王決裂!
甚至不惜親手鏟除這位曾為大明立下赫赫戰功的戰神!
這消息如同長了翅膀,掠過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鑽進了秦淮河畔的畫舫歌樓,溜進了尋常百姓家的柴門小院。
茶館裡的說書先生,剛放下醒木,便被茶客們七嘴八舌地圍住,打聽著流言的來龍去脈。
酒肆裡的店小二,端著酒壺穿梭席間,嘴裡也不忘嚼著這樁新鮮事。
就連街邊堆雪人的孩童,都拍著小手,蹦蹦跳跳地唱著不知是誰編的童謠。
歌詞粗簡,卻字字句句,都戳著朝野上下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一時間,京都滿城風雨,人心浮動。
那些蟄伏在暗處的目光,或是帶著幸災樂禍,或是藏著惴惴不安。
都緊緊盯著吳王府與棲霞山的動靜,等著看一場龍爭虎鬥的好戲。
晚風堂,文淵閣下。
冬日的日光,難得掙脫了雲層的束縛,懶洋洋地灑下來。
廊下的紅梅開得正豔,殷紅的花瓣上凝著一層薄薄的霜。
風一吹,便簌簌落下幾片,沾在青石台階上,像是散落的胭脂。
李景隆裹著一件玄色狐裘,裘毛蓬鬆柔軟,襯得他麵色愈發溫潤。
他負手而立,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湖心平台上,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平台四周,結著薄冰的湖水泛著粼粼波光。
一身勁裝的嫣兒,正握著一柄長劍,身姿矯健地練著劍法。
福生站在一旁,脊背挺直如鬆,目光銳利如鷹,時不時出聲提點一句。
語氣雖然嚴厲,卻難掩幾分關切。
福生是個很嚴格的師父,自從回到京都之後,幾乎每日都會監督嫣兒練劍。
無論風霜雨雪,從未有過一日懈怠。
今年的京都,冷得格外厲害。
簷下的冰棱掛得有半尺來長,像一柄柄透明的利劍。
聽府裡的老人說,這般嚴寒的天氣,已經有十幾年不曾見過了。
可嫣兒像是絲毫不知疲倦,也不畏嚴寒。
每日天不亮,便會穿戴整齊,等在湖心平台上。
劍光起落間,帶起一陣寒風,吹動了她額前的碎發。
那張尚帶稚氣的臉上,滿是認真與倔強。
看著嫣兒這般模樣,李景隆的心中滿是欣慰。
甚至已經預見了她長大之後仗劍天涯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