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八點,萬象文創。
顧言朝剛把咖啡插上電,蘇清淺就把一份厚厚一疊的項目書丟到他桌上:“新案子。”
“城西,老機床廠改造。”她簡明扼要,“市裡想做一個‘工業遺產+文創園區’的項目,初步定位是‘城市記憶工坊’。”
“我們的任務——”她敲了敲封皮,“做整體視覺與體驗方案,把那片快要生鏽的廠房,變成一個能讓人記住的地方。”
顧言朝翻了幾頁:“機床廠?”
“對。”蘇清淺說,“建國後第一批重點機械企業之一,專門生產精密機床。”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這裡是全城最驕傲的地方——”
“‘我們的機器,造得出世界上最細的螺絲。’”
“後來產業升級,訂單下滑,老工人退休,年輕人不願意來。”
“最後一台機床停轉,是五年前。”
“現在——”她頓了頓,“市裡想把它變成網紅打卡地。”
顧言朝笑了笑:“又是‘記憶+打卡’的組合拳。”
“這次不一樣。”蘇清淺說,“文旅局給了一個硬性要求——”
“‘不能隻做拍照背景板,要讓年輕人,真的聽得見工業時代的聲音。’”
“聽得見……聲音?”顧言朝想到長河說的“缺口”。
“對。”蘇清淺說,“他們的原話是——”
“‘我們要的不是一個好看的殼,是一個——會響的魂。’”
“你不是擅長‘借色’嗎?”她看向他,“這次,看看能不能——”
“借一點聲音。”
顧言朝心裡一震。
“文淵閣那邊,也給了資料。”蘇清淺把一個U盤丟給他,“你自己看。”
“你……”顧言朝一愣,“你現在連文淵閣的資料都能直接拿了?”
“我是項目甲方代表之一。”蘇清淺淡淡道,“他們想繞過我,直接給你塞任務,也得先過我這關。”
“還有——”她頓了頓,“我也想知道,我爺爺當年,到底在忙些什麼。”
顧言朝把U盤插進電腦。
裡麵隻有一個文件夾:【天工開物·聲音缺口】。
點開,是一段文字——
【文明長河監測記錄:】
【坐標:城西老機床廠。】
【異常類型:聲音缺失。】
【描述:近十年來,該區域的“工業技藝聲紋”衰減97%。】
【包括:金屬撞擊聲、齒輪咬合聲、車床運轉聲、師傅對徒弟的嗬斥聲……】
【這些聲音,曾是這座城市“製造力”的具象化。】
【它們的消失,導致該區域的“工匠精神線”出現斷裂。】
【年輕人不再理解“擰到第10圈,再退回半圈”的意義。】
【他們隻知道——“差不多就行”。】
【若不乾預,該文明節點將徹底空心化,淪為純商業空間。】
【建議方案:】
【尋找並激活一枚“白子”——天工開物碎片。】
【通過“入夢+共鳴”,將工業時代的技藝聲紋,重新注入該區域。】
【執行人:顧言朝(執棋人·試用轉正)。】
【權限等級:白子持有者(待激活)。】
顧言朝愣住:“白子?”
“你不是一直用青子嗎?”蘇清淺問,“這次怎麼變成白的了?”
“我也想知道。”顧言朝說。
長河的聲音在他腦海裡響起:“你終於看到了。”
“白子是什麼?”顧言朝在心裡問。
“執棋人的第一枚‘正式棋子’。”長河說,“青子,是‘借’——借色、借形、借故事。”
“白子,是‘立’——立規矩,立秩序,立文明的支點。”
“天工開物碎片,是文明長河裡,關於‘技藝’的最高結晶之一。”
“你要做的,是——”
“在機床廠的舊址上,落下第一枚白子。”
“讓這座城市,重新聽見——”
“東西是怎麼被‘做出來’的。”
下午三點,城西老機床廠。
顧言朝和葉挽星戴著安全帽,踩著滿地灰塵走進車間。
巨大的廠房空曠得讓人心裡發虛。
屋頂的玻璃碎了一半,陽光斜斜地灑下來,照亮了懸浮在空氣中的塵埃。
幾十台機床沉默地立在那裡,像一排退役的士兵。
金屬外殼上,油漆大片剝落,露出被歲月咬出的鏽跡。
“最後一台機床停轉,是五年前。”葉挽星說,“那天,廠裡辦了一個小型儀式。”
“老廠長按停了開關。”
“車間裡安靜下來的那一秒,有人說——”
“‘這座城,再也不會這麼吵了。’”
“現在想想——”她頓了頓,“那可能,就是聲音缺口開始的時刻。”
顧言朝走到一台巨大的車床前,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金屬。
粗糙,卻帶著一種奇怪的溫度。
“長河。”他在心裡問,“天工開物碎片,在這嗎?”
“在。”長河說,“但你現在看不見。”
“為什麼?”
“因為你還沒真正理解——‘天工開物’的含義。”長河說,“那不是一本書。”
“那是——”
“無數工匠,在無數個日夜,把自己的技藝,敲進金屬裡的聲音總和。”
“你要先學會‘聽’,才能‘看見’。”
“怎麼聽?”
“入夢。”長河說,“回到這座機床廠最輝煌的年代。”
“回到——”
“一個螺絲,要擰到第10圈,再退回半圈的年代。”
晚上十點半,機床廠車間。
文淵閣的人在周圍布下了一圈監測設備,紅色的指示燈在黑暗中一閃一閃。
“你確定要在這入夢?”葉挽星問,“這裡晚上挺滲人的。”
“你怕鬼?”顧言朝笑。
“我怕老工人半夜回來查崗。”葉挽星說,“問我——‘今天的螺絲,倒角了嗎?’”
“那你就說——”顧言朝說,“‘第1001稿還沒改完。’”
“……你閉嘴。”
顧言朝走到車間中央,坐在一台車床旁,握緊青子。
“長河。”
“開始吧。”
“文明長河——”
“以青子為引,以工業技藝聲紋為坐標。”
“入夢——天工開物。”
顧言朝睜開眼時,耳邊先是一陣轟鳴。
金屬撞擊聲、齒輪咬合聲、師傅的吆喝聲、徒弟的應答聲,交織成一張密集的聲音網。
他站在同樣的車間裡,但這一次,這裡不是空的。
機床在轉動,火花在飛濺,工人們穿著藍色工裝,戴著安全帽,在機器間穿梭。
牆上掛著一條紅色橫幅——
【“我們要造出,全國最精密的螺絲!”】
一個粗嗓門在身後響起:“喂!新來的!發什麼呆!”
顧言朝回頭,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皮膚被機油浸得發亮,手裡拿著一把卡尺。
“師……師傅?”顧言朝下意識喊。
“誰是你師傅?”男人瞪了他一眼,“我是車間主任,老王。”
“你是今天剛來的學徒吧?”他上下打量顧言朝,“穿得怪模怪樣的。”
“把帽子戴好!”
“進車間不戴帽子,想被車床卷進去啊?”
顧言朝連忙戴上旁邊掛著的安全帽:“我……我叫顧言朝。”
“行了行了,名字不重要。”老王揮揮手,“重要的是——”
“你能不能在三個月內,學會把這台C620車床伺候明白。”
“伺候?”顧言朝一愣。
“對。”老王走到車床前,輕輕拍了拍機床外殼,“機器也是有脾氣的。”
“你對它好,它就給你出好活兒。”
“你糊弄它,它就給你出廢品。”
“來,先從最簡單的開始。”
他拿起一根粗鋼條:“把它車成一顆螺絲。”
“直徑5毫米,公差±0.01。”
“做不到,今天彆下班。”
顧言朝:“……”
“現在的學徒,真幸福。”老王感歎,“我們那時候,師傅一句話,能把你罵到懷疑人生。”
“‘公差超了0.02?你這是要造炸彈還是造螺絲?!’”
顧言朝苦笑:“那我現在……”
“可以開始了嗎?”
“當然。”老王把鋼條塞進卡盤,“記住——”
“車床不是機器,是你的手。”
“你讓它轉,它就轉。”
“你讓它停,它就停。”
“你讓它車掉0.01毫米,它就不能多吃一口。”
“這叫——”
“手感。”
顧言朝握住車床手柄,手心全是汗。
機床轟鳴著轉動起來,鋼條在卡盤上飛速旋轉。
他小心翼翼地移動車刀,刀尖剛一碰到鋼條,火花立刻炸開。
“慢點!”老王在旁邊吼,“你這是車螺絲,還是砍樹?!”
“進刀量這麼大,你想把刀尖崩了?!”
“退一點!再退一點!”
顧言朝手一抖,車刀差點撞上去。
“彆緊張!”老王說,“眼睛看哪兒呢?看刀尖!”
“耳朵聽哪兒呢?聽聲音!”
“你聽——”
他示意顧言朝仔細聽。
機床的轟鳴聲裡,有一層更細的聲音——
金屬被一點點削掉的“吱吱”聲,車刀與鋼條摩擦的“嘶嘶”聲,卡盤旋轉的“嗡嗡”聲。
“你要學會在這些聲音裡,分辨出——”
“什麼時候多了0.01,什麼時候少了0.01。”
“這叫——”
“聽活兒。”
顧言朝靜下心來,努力去捕捉那些細微的聲音。
慢慢地,他發現——
每一次進刀,聲音都會變。
進多了,聲音會變得沉悶,像在啃一塊硬骨頭。
進少了,聲音會變得尖細,像在撓癢。
隻有進得剛剛好時,聲音會變得順滑,像水流過石頭。
“對,就是這個聲兒!”老王眼睛一亮,“穩住!”
“再走一點……好,停!”
顧言朝猛地刹車。
車床慢慢停轉,車間裡隻剩下餘音。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我……我做到了?”
“你做到了一半。”老王拿起卡尺,對著那顆螺絲量了一遍。
“直徑4.99。”他念道,“不錯,在公差範圍內。”
“但——”
他又拿出一把更細的卡尺,“這隻是第一步。”
“真正的精密,不在直徑。”
“在——”
“螺紋。”
“螺紋?”顧言朝愣住。
“對。”老王說,“螺絲好不好用,關鍵在螺紋。”
“你知道,一顆合格的螺絲,要擰到第幾圈嗎?”
“第……幾圈?”
“第10圈。”老王說,“再退回半圈。”
“為什麼?”
“因為第10圈,剛好是它最緊的位置。”老王說,“再退回半圈,是為了——”
“給金屬留一點呼吸的空間。”
“不然,它會在反複冷熱變化中,慢慢疲勞,最後——”
“斷掉。”
“你以為,我們擰的是螺絲?”
“我們擰的,是——”
“安全。”
“是一架飛機不會在空中解體。”
“是一輛火車不會在軌道上脫軌。”
“是一座大橋,不會在暴雨中坍塌。”
“這些東西,普通人看不見。”
“但我們聽得見。”
“我們在車間裡,每一次進刀,每一次退刀,每一次擰緊,每一次退回半圈——”
“都是在給這個世界,上一顆螺絲。”
顧言朝沉默了。
“來。”老王把螺絲遞給他,“你自己擰一次。”
“擰到第10圈,再退回半圈。”
“記住那個聲音。”
顧言朝接過螺絲,把它擰進一塊預留好的螺紋孔裡。
一圈,兩圈,三圈……
他慢慢數著,同時仔細聽著。
螺絲與螺紋咬合的聲音,從一開始的生澀,變得越來越順滑。
到第10圈時,聲音突然變得沉穩,像一個人,終於站穩了腳跟。
“停。”老王說。
顧言朝停住。
“現在——”老王說,“退回半圈。”
顧言朝輕輕往回擰。
半圈。
聲音從沉穩,變得微微鬆弛,卻不鬆散。
像是一個人,在緊繃了一整天後,終於鬆了一口氣。
“記住這個聲音。”老王說,“這叫——”
“剛剛好。”
“不多,不少。”
“不緊,不鬆。”
“這就是我們這行的——”
“天工。”
“天工……”顧言朝喃喃。
“對。”長河的聲音在他腦海裡響起,“你現在,終於離‘天工開物’近了一步。”
“你要找的白子,就在這‘剛剛好’的聲音裡。”
“怎麼找?”顧言朝問。
“繼續聽。”長河說,“聽整個車間的聲音。”
顧言朝抬起頭。
車間裡,幾十台機床同時運轉。
每一台的聲音都不一樣。
有的低沉,有的尖銳,有的平穩,有的暴躁。
但在這些聲音之上,有一層更宏大的節奏——
金屬撞擊的節拍,齒輪咬合的韻律,師傅吆喝的聲調,徒弟應答的和聲。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大的聲紋網。
而在這張網的中心,有一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