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的聲音,格外清晰。
像是所有聲音的“基準音”。
“在那兒。”長河說,“那就是天工開物碎片的位置。”
顧言朝順著聲音走過去。
那是車間最裡麵的一台老車床。
比周圍的機器更舊,更笨重。
外殼上,刻著一行字:
【C620001】
【出廠年份:1965】
【製造者:紅旗機床廠】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正坐在車床前,眯著眼,調整著刀架。
他的手,布滿老繭,卻穩得像石頭。
“王師傅。”旁邊有人喊,“您怎麼還在乾啊?都退休這麼多年了。”
“退休歸退休。”老人頭也不抬,“活兒還沒乾完呢。”
“什麼活兒啊?”那人笑。
“一顆螺絲。”老人說,“一顆——給這座城擰上的螺絲。”
顧言朝愣住。
“他就是——”長河說,“這座機床廠的第一代師傅。”
“也是——”
“天工開物碎片的主要‘鍛造者’之一。”
“你要做的,是——”
“在他完成那顆螺絲的瞬間,接住他的‘聲紋’。”
“把它,變成你的第一枚白子。”
老人的動作很慢,卻極穩。
每一次進刀,每一次退刀,都像在寫一個字。
顧言朝站在旁邊,不敢打擾。
他隻是聽。
聽那顆螺絲,從一根鋼條,慢慢變成一顆精密的螺紋件。
聽車床的聲音,從生澀,變得順滑,再變得——剛剛好。
終於,老人停下車床。
他拿起那顆螺絲,對著光看了看。
滿意地點了點頭。
“行了。”他輕聲說。
“這顆螺絲——”
“能撐得住。”
他把螺絲放進一個小盒子裡,蓋上蓋子。
那一刻,車間裡所有的聲音,都安靜了一瞬。
仿佛在向這顆螺絲致敬。
“就是現在。”長河說,“動手。”
顧言朝握緊青子,走到老人身邊。
“王師傅。”他說,“我可以——聽一下這顆螺絲的聲音嗎?”
老人抬頭看了他一眼:“你是誰?”
“我是……”顧言朝想了想,“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學徒。”
“很遠?”老人笑了笑,“比北京還遠?”
“比北京遠一點。”顧言朝說,“比時間也遠一點。”
老人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似的:“你是——來接聲的?”
“接聲?”顧言朝一愣。
“我們這行,有個說法。”老人說,“手藝可以傳,聲音也可以傳。”
“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把我們的聲音接走。”
“帶到以後的時代去。”
“讓後來的人,知道——”
“東西,是怎麼被‘做出來’的。”
他把那顆螺絲遞給顧言朝:“拿著。”
“擰到第10圈,再退回半圈。”
“聽清楚那個聲音。”
“然後——”
“幫我們,把它留下來。”
顧言朝接過螺絲。
冰涼的金屬,在他掌心,卻帶著一絲溫熱。
他把它擰進旁邊的一個螺紋孔裡。
一圈,兩圈,三圈……
到第10圈時,聲音沉穩下來。
再退回半圈。
聲音微微鬆弛,卻不鬆散。
“剛剛好。”顧言朝輕聲說。
“對。”老人笑了,“這就是我們的——”
“天工。”
“現在——”
“輪到你了。”
顧言朝深吸一口氣。
“長河。”
“文明長河——”
“以青子為引,以工業技藝聲紋為基。”
“凝——白子·天工開物。”
青子猛地發光。
那顆螺絲的聲音,被一點點抽離出來。
金屬咬合的聲紋,車床運轉的節奏,師傅的呼吸,徒弟的心跳。
這些聲音彙聚在一起,在顧言朝掌心,慢慢凝結成一枚——
白色的棋子。
棋子內部,有一圈圈細微的螺紋。
輕輕一晃,裡麵傳出一聲極輕的“哢噠”——
那是螺絲擰到第10圈,再退回半圈的聲音。
“白子·天工開物,已激活。”長河說,“你現在,可以在現實中,釋放一次‘技藝聲紋’。”
“讓聽見它的人,重新理解——”
“‘差不多’和‘剛剛好’的區彆。”
顧言朝猛地睜開眼。
車間裡一片漆黑,隻有文淵閣的監測設備閃著紅光。
他攤開手。
掌心裡,靜靜躺著一枚白色的棋子。
和青子不同,它沒有那麼透亮,卻更沉,更實。
像是一塊被反複打磨過的金屬。
“你成功了。”葉挽星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監測顯示,這裡的‘技藝聲紋’,有了一個明顯的峰值。”
“雖然隻是一瞬間。”
“但——”
“足夠了。”
“足夠什麼?”顧言朝問。
“足夠讓這座機床廠,重新‘響’起來。”長河說,“你要做的,是——”
“在現實中,落下這枚白子。”
“把它,嵌進這座老廠房的地基裡。”
“這樣,當有人走進這裡,就會在潛意識裡,聽見那一聲——”
“‘哢噠’。”
“那是——”
“文明在說:‘剛剛好。’”
第二天,項目啟動會。
機床廠車間裡,臨時搭起了一個簡易會場。
市裡領導、文旅局代表、恒遠地產的人,還有一群媒體記者,都坐在塑料椅子上。
“今天,我們要啟動的,不隻是一個改造項目。”文旅局局長說,“更是一個——找回城市記憶的工程。”
“我們要讓年輕人,走進這裡,不隻是拍照打卡。”
“還要讓他們——”
“聽得見,這座城是怎麼被‘做出來’的。”
台下有人竊竊私語:“怎麼聽得見?裝音響放錄音?”
“太假了吧。”
“就是,現在的網紅項目,不都這樣?”
顧言朝站在人群後,掌心握著那枚白子。
“長河。”他在心裡說,“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長河說,“記住——”
“這不是放一段錄音。”
“這是——”
“讓這座廠房,重新發出它自己的聲音。”
顧言朝走到車間中央,對著那台C620001老車床,緩緩蹲下。
他把白子,輕輕按在車床的底座上。
“文明長河——”
“以白子·天工開物為引。”
“落子——城西機床廠。”
白子沒入金屬。
車間裡,沒有任何明顯變化。
但在所有人的潛意識裡,有一聲極輕的“哢噠”——
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擰到了“剛剛好”的位置。
“下麵,有請萬象文創的設計師,顧言朝,為大家介紹改造方案。”主持人說。
顧言朝走上台,打開PPT。
第一頁,隻有兩個字——
【聲紋】
“我們的方案,核心不是‘好看’。”他說,“而是——‘好聽’。”
“我們會在車間裡,布置一套‘聲紋采集係統’。”
“不是錄下機器的噪音。”
“而是——”
“采集每一次金屬撞擊、每一次齒輪咬合、每一次師徒對話的聲紋。”
“然後,用這些聲紋,做成一套‘工業聲場’。”
“當遊客走進車間,他們不會聽到刺耳的噪音。”
“他們會聽到——”
“這座城,是怎麼把一顆螺絲,擰到第10圈,再退回半圈的。”
台下有人笑:“這也太玄了吧。”
“你怎麼保證,遊客真的能‘聽懂’?”
顧言朝笑了笑:“因為——”
“他們不需要聽懂。”
“他們隻需要,在某一個瞬間,覺得——”
“這裡的聲音,剛剛好。”
“不多,不少。”
“不緊,不鬆。”
“那一刻,他們就會明白——”
“有些東西,是不能‘差不多就行’的。”
“比如——”
“一顆螺絲。”
“一座橋。”
“一個時代。”
“還有——”
“他們自己的人生。”
會場裡,安靜了一瞬。
有人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口袋裡的螺絲起子。
有人想起了自己在工廠裡乾過的暑假工。
有人想起了爺爺說過的話:“活兒要乾到心坎上。”
“哢噠。”
不知道是誰,輕輕擰了一下手裡的礦泉水瓶蓋。
那一聲,在會場裡,格外清晰。
會後,蘇清淺走到顧言朝身邊:“你剛才,落子了?”
“嗯。”顧言朝說,“第一枚白子。”
“感覺如何?”
“比青子沉。”顧言朝說,“但——更踏實。”
“像擰到了第10圈,再退回半圈。”
蘇清淺笑了笑:“你爺爺的U盤裡,有一段視頻。”
“裡麵說——”
“‘當你落下第一枚白子,你就不再隻是借東西的人。’”
“‘你開始,為這個文明,立東西。’”
“‘立規矩,立秩序,立——一點點不那麼“差不多”的標準。’”
“‘這很累。’”
“‘但——’”
“‘總得有人做。’”
顧言朝沉默了幾秒:“那——”
“我會儘量,多立幾顆。”
“至少,讓這座城,多幾顆‘剛剛好’的螺絲。”
晚上,機床廠的監測數據傳了過來。
【文明長河監測反饋:】
【城西機床廠區域“工匠精神線”小幅回升。】
【年輕人對“精密”“耐心”“標準”的搜索量上升。】
【有人在社交媒體發帖:】
【“今天去老機床廠開會,明明車間裡沒開機,卻總覺得——”】
【“聽見了什麼聲音。”】
【“像是有人,在遠處,輕輕擰了一下螺絲。”】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
【“我手裡的方案,不能再‘差不多就行’了。”】
葉挽星把這條帖子轉給顧言朝:“你看。”
“第一枚白子,開始起效了。”
顧言朝笑了笑:“那——”
“下一枚呢?”
“很快。”長河說,“文明長河裡,又出現了一個新的缺口。”
“這次,不在城市。”
“而在——”
“海上。”
“海上?”顧言朝一愣。
“對。”長河說,“一個——關於‘回家’的缺口。”
“那裡的聲音,不是金屬的。”
“而是——”
“潮水的。”
“船鈴的。”
“還有——”
“親人喊你名字的聲音。”
“你要做的,是——”
“在茫茫大海上,落下第二枚白子。”
“讓那些,在海上迷路的船,重新聽見——”
“港口的鐘聲。”
顧言朝看向遠處的夜空。
城市的燈光,在天邊連成一片。
而在那燈光之外,是更黑的海。
“好。”他說。
“下班後,繼續執棋。”
“為華夏。”
“也為那些,在‘差不多就行’的時代裡,還想做到‘剛剛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