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十點,顧言朝拖著剛下班的身體回到小區。
電梯裡,他靠在角落刷手機,忽然發現一條新消息:
【房東:小顧,你隔壁新搬來一個鄰居,聽說是畫畫的,你要是晚上聽到動靜,多擔待點。】
顧言朝有點好奇:畫畫的?那動靜能有多大,總不至於像樓上打遊戲那樣喊“上啊上啊”。
他住的是老式小區,隔音一般,對門偶爾吵架,樓上偶爾蹦迪,他都習慣了。
電梯“叮”一聲,停在七樓。
剛出電梯,他就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
不是吵架,不是蹦迪,而是——
“刺啦——刺啦——”
像是有人在瘋狂撕紙,又像是有人在用力刮牆。
聲音從隔壁門縫裡透出來,節奏很不穩,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偶爾還夾雜著一聲悶哼。
“……這就是畫畫的動靜?”顧言朝嘀咕。
他掏出鑰匙開門,聲音剛好停了。
門“哢噠”一聲關上,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他剛把包放下,手機又震了一下——
【葉挽星:海上的事暫時押後。】
【先處理一個小異常。】
【坐標:你家小區,7樓。】
【目標:一幅畫。】
【特征:會“吃掉”聲音。】
顧言朝愣住:“……”
他抬頭,看了眼牆——
那是他和鄰居共用的那麵牆。
“長河。”他在心裡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隻是監測到,你家附近出現了一個小型‘沉默源’。”長河慢悠悠道,“沒想到,這麼快就貼臉了。”
“小型沉默源?”顧言朝皺眉,“跟海上那個有關?”
“大概率是同一個‘流派’。”長河說,“海上那個是‘沉默港口’,你家這個是‘沉默畫室’。”
“一個吞掉港口鐘聲,一個吞掉……”
他話音未落,隔壁又傳來一聲——
“刺啦——”
這一次,聲音比剛才更響,然後,突然斷了。
像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掐斷在喉嚨裡。
顧言朝心裡一緊:“它在吞聲音?”
“對。”長河說,“而且——吞得很急。”
“你今晚,最好去看看。”
“不然,你家可能很快就會變成——”
“連你半夜翻身的聲音,都會被吃掉的‘靜音房’。”
十點半,顧言朝敲了敲隔壁的門。
門內沉默了幾秒,然後傳來一個略顯沙啞的男聲:“誰?”
“你好,我是你隔壁的。”顧言朝說,“房東說你是畫畫的,我想問問——剛才那聲音,是你在撕畫嗎?”
門內又是一陣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哢噠”一聲,開了一條縫。
一個二十多歲的男生探出頭來,頭發亂得像鳥窩,黑眼圈比顧言朝還重,手裡還捏著半塊橡皮。
“撕畫?”他愣了一下,隨即苦笑,“算是吧。”
“抱歉,吵到你了?”
“還行。”顧言朝說,“就是聽著——有點狠。”
男生尷尬地撓撓頭:“習慣了。”
“我叫程野。”
“畫畫的。”
顧言朝打量了他一眼:“你是——職業畫家?”
“算是失業畫家。”程野自嘲,“畫賣不出去,隻能接點外包稿,勉強活著。”
“你呢?”
“設計師。”顧言朝說,“也就是——被甲方按在地上改稿的那種。”
程野眼睛一亮:“同行啊!”
“那你懂我。”
“剛才那聲‘刺啦’,就是我對第N稿的態度。”
顧言朝:“……”
“你這態度,比我激烈。”
“進來坐坐?”程野側身,“反正我也睡不著。”
顧言朝順勢走了進去。
房間不大,一室一廳,客廳被改成了畫室。
畫架、顏料、畫布堆得到處都是,牆上貼著各種風格的草圖,有的被劃了叉,有的被貼了便利貼:“差一點”“不行”“重來”。
正中央的畫架上,是一幅——
沒畫完的畫。
或者說,是一幅被毀掉一半的畫。
畫布上,原本應該是一片城市夜景,卻被大片黑色顏料粗暴覆蓋,隻剩下一角,露出一點霓虹燈光。
而在那片黑色顏料上,有一道明顯的——撕裂痕跡。
不是畫布被撕,而是——顏料本身,像被什麼東西從內部撕開。
顧言朝盯著那道裂痕,心裡一沉。
“這就是——”長河說,“沉默源的本體。”
“一幅,會吃掉聲音的畫。”
“你這幅畫——”顧言朝裝作隨意地問,“畫了多久?”
“一個月。”程野說,“一開始挺順利的。”
“我想畫的是——這座城市的‘噪音’。”
“車聲、人聲、工地聲、夜市攤的吆喝聲……”
“我想把這些聲音,都壓進畫裡。”
“讓看畫的人,就算站在安靜的展廳裡,也能聽見——”
“城市在吵。”
顧言朝心裡一動:“你想用畫,把聲音留住?”
“對。”程野說,“我以前覺得,畫是死的。”
“後來我發現——”
“隻要你畫得夠狠,畫也可以‘吵’起來。”
“可是——”他看著那幅被塗黑的畫,眼神黯淡下來,“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越畫,越覺得——”
“畫麵在‘沉默’。”
“我明明畫了很多聲音,可每次畫完,我都覺得——”
“它們被什麼東西,從畫裡抽走了。”
“就像——”
“有人在我背後,悄悄按了靜音鍵。”
顧言朝想起葉挽星說的“借沉默”的異常源:“然後呢?”
“然後我就開始改。”程野苦笑,“改顏色,改構圖,改光影。”
“可不管怎麼改,那股‘吵不起來’的感覺,越來越重。”
“直到昨天——”
“我終於忍不住,用黑色把它全蓋住了。”
“我以為,蓋住就好了。”
“結果——”
他指著那道撕裂的痕跡:“它自己,裂開了。”
“而且——”
“每次我撕畫,或者刮畫,聲音都會被它吞掉一截。”
“就像——”
“它在通過我的手,把房間裡的聲音,一點點吃掉。”
顧言朝沉默了幾秒:“你有沒有試過——”
“把這幅畫,徹底毀掉?”
“試過。”程野說,“我昨天晚上,想把畫布從畫架上扯下來。”
“結果——”
“畫布像被釘死在畫架上一樣,紋絲不動。”
“我用刀去割,刀直接斷了。”
“我用顏料去蓋,顏料剛塗上,就被吸進去。”
“就好像——”
“這幅畫,已經不是我的了。”
“而是——”
“它自己的。”
“長河。”顧言朝在心裡說,“這東西,是怎麼找上他的?”
“不是找上他。”長河說,“是他自己,把它‘畫’出來的。”
“他想用畫,留住城市的聲音。”
“可他內心深處,對這座城市的噪音,是厭惡的。”
“他一邊想畫‘吵’,一邊又希望——‘世界安靜一點’。”
“這種矛盾,在文明長河裡,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沉默漩渦’。”
“那個異常源,就是順著這個漩渦,鑽進來的。”
“它給了他一幅‘可以吃掉聲音的畫’。”
“隻要他繼續在這幅畫前,反複撕、反複刮、反複塗——”
“他每一次的煩躁、厭惡、想要安靜的情緒,都會被畫吃掉。”
“畫就會越來越‘沉默’。”
“房間就會越來越安靜。”
“最後——”
“連他自己的呼吸聲,都會被吃掉。”
顧言朝皺眉:“這也太……陰險了。”
“這叫——利用創作者的自我懷疑。”長河淡淡道,“你應該很熟悉。”
顧言朝:“……”
“你要不要這麼紮心。”
“所以——”長河說,“你要救他,就不能隻毀掉那幅畫。”
“你得先治好他的——自我懷疑。”
“不然,就算你今天把這幅畫撕了,他明天還會畫出下一幅‘沉默畫’。”
“甚至——”
“畫出一整麵‘沉默牆’。”
“你這幅畫——”顧言朝看向那幅被塗黑的城市夜景,“主題是什麼?”
“城市噪音。”程野說,“我想畫——”
“‘吵得讓人想逃的城’。”
“可我畫著畫著,就開始懷疑——”
“是不是我自己有問題?”
“彆人都能在這座城裡活得好好的,隻有我,覺得每一聲喇叭都像在往我腦子裡釘釘子。”
“我開始覺得——”
“也許,我根本不適合畫這種題材。”
“也許,我該畫點‘安靜’的東西。”
“比如——”
“海。”
“山。”
“沒人的房間。”
“可我越是這麼想,畫麵就越悶。”
“直到——”
“我把它全塗黑了。”
顧言朝想起海上那個“沉默港口”:“你想畫海?”
“嗯。”程野說,“我從小在海邊長大。”
“那時候,晚上睡不著,就去海邊聽浪。”
“浪聲很大,但不吵。”
“它有節奏,有呼吸。”
“你聽著聽著,就會覺得——”
“世界雖然吵,但至少,有一個地方,是為你準備的‘安靜’。”
“後來我來這座城上學,就再也沒聽過那樣的浪聲。”
“有時候,我會在夢裡回去。”
“可每次夢到港口,我都發現——”
“港口的鐘,不響了。”
“浪聲也變小了。”
“像是有人,把整個港口,調成了靜音。”
顧言朝心裡一震:“你也夢到過‘靜音港口’?”
“你也夢到過?”程野一愣。
“我……”顧言朝想了想,“我是做項目的。”
“最近在做一個港口項目。”
“調研的時候,聽很多人說——”
“以前港口的鐘聲,很遠都能聽見。”
“現在,就算站在港口邊上,也聽不太清了。”
“像是被什麼東西,慢慢關掉了。”
程野沉默了幾秒:“原來不是我一個人。”
“我還以為,是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
“你耳朵沒問題。”顧言朝說,“是——”
“有人,或者有什麼東西,在偷聲音。”
“偷聲音?”程野笑了笑,“你這說法,比我還像搞藝術的。”
“我是認真的。”顧言朝說,“你這幅畫——”
“就是一個‘偷聲音的洞’。”
“你每一次撕畫、刮畫,它都會把房間裡的聲音,吸進去一點。”
“你不信,可以試試。”
“你現在,隨便敲一下桌子。”
程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照做了——
“咚。”
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房間裡,應該會有一點回響。
可這一次,聲音像掉進了棉花裡,剛出來就沒了。
沒有回響,沒有餘音,就像——
被什麼東西,一口吞掉了。
程野臉色變了:“這……”
“正常嗎?”
“不太正常。”顧言朝說,“尤其是——”
他走到畫前,伸手在畫布上輕輕敲了敲。
“咚。”
這一次,聲音甚至比剛才還小。
幾乎剛碰到畫布,就被吸了進去。
畫布上那道黑色的裂痕,微微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
“它在吃。”程野聲音發緊,“它在吃聲音。”
“對。”顧言朝說,“而且——”
“它吃的,不隻是聲音。”
“還有你每一次,對自己作品的否定。”
“你每一次說——‘這幅畫不行’,‘我畫得太差了’,‘我不適合畫畫’——”
“這些話,都會變成它的養料。”
“你越否定自己,它就越沉默。”
“房間就越安靜。”
“直到——”
“你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包括——
你自己心裡,那一點點“我還想畫”的聲音。
程野臉色蒼白:“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