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朝拿出的,是那套“安全版”方案。
極簡幾何體塊、冷色調光線、流動的數據流、抽象的粒子雲……
客戶們看得頻頻點頭。
“這個好。”營銷總說,“很乾淨,很國際化。”
“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紋樣,不會讓海外客戶覺得‘這是中國項目’。”
“這才是我們要的‘未來感’。”
設計總監也滿意:“尤其是這個未來城模型,很克製,很高級。”
“我喜歡這種——”
“沒有任何多餘東西的畫麵。”
顧言朝心裡冷笑:“多餘的東西?”
“你們所謂的‘多餘’,是彆人的童年。”
但他嘴上隻是說:“如果你們覺得沒問題,我們就按這個方向深化。”
“沒問題。”營銷總大手一揮,“就這版。”
“不過——”他話鋒一轉,“有一個小地方。”
“你這個未來城模型裡,能不能——”
“再加一點‘生活化’的東西?”
“比如,一點綠植,一點公共空間,一點——”
“讓人覺得‘這裡可以住’的細節。”
“不然,太像一個冷冰冰的辦公區。”
顧言朝心裡一動:“可以。”
“我可以在模型裡,加一些‘自然元素’。”
“比如——”
“一棵樹。”
發布會前一周,模型進入最終調整階段。
程序員按顧言朝的要求,在未來城模型的一角,加了一棵“樹”。
當然,在客戶眼裡,這隻是一棵“未來感景觀樹”——
樹乾是流線型金屬,枝葉是發光的葉片,整體風格和未來城高度統一。
“這棵樹不錯。”設計總監看了看,“很符合我們的調性。”
“但——”
“它的葉子,能不能再少一點?”
“現在有點太‘自然’了。”
“好。”顧言朝說,“我讓他們減一點。”
程序員刪掉了一部分葉片。
樹變得更“克製”,更“高級”。
“再少一點。”設計總監說,“太密了,會顯得亂。”
程序員又刪。
樹變得像一把光禿禿的傘。
“這樣就對了。”設計總監滿意,“乾淨,利落。”
顧言朝看著屏幕上那棵“被剪禿”的樹,心裡卻做了一個小動作。
他在樹的根部,加了一行極小的代碼——
在發布會現場的AR體驗裡,當觀眾用手機對準這棵樹時,會觸發一個隱藏效果:
葉片會瞬間變多,顏色從冷白變成一種淡淡的青綠色。
樹乾上,會浮現出一行小字——
【這棵樹,來自一條已經被拆掉的老街。】
下麵,是一個極淡的二維碼。
掃碼後,會跳轉到一個頁麵——
頁麵上,是那條老街的幾張老照片,和一句話:
【未來,不應該隻有一種樣子。】
“長河。”顧言朝在心裡說,“這樣,算不算——”
“在‘安全版’裡,留了一個‘老街版’的縫?”
“算。”長河說,“而且——”
“這是你第一次,把現實裡的‘失去’,和未來裡的‘選擇’,連在了一起。”
“你不再隻是在文明長河裡補缺口。”
“你開始——”
“在現實的項目裡,給文明長河,留一個出口。”
發布會當晚。
星河未來城的發布會現場,布置得像一個未來科技展。
巨大的屏幕上,是那座乾淨、克製、安全的未來城模型。
樹靜靜地站在一角,葉片稀少,造型極簡。
嘉賓們拿著香檳,三三兩兩交談,不時抬頭看一眼屏幕:“真高級。”“好未來。”“很國際化。”
顧言朝站在角落,看著這一切,心裡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你在後悔?”長河問。
“有點。”顧言朝說,“我明明可以做得更有味道一點。”
“可我還是,交了一個‘去國風’的方案。”
“你也留了一棵樹。”長河說,“這棵樹,不會改變整場發布會的調性。”
“但——”
“會在某些人的心裡,留下一個問題。”
“‘為什麼,未來裡要有一棵來自過去的樹?’”
“這個問題,會在他們腦子裡,生根發芽。”
“也許,有一天,當他們有機會做決定的時候——”
“他們會選擇,給過去留一點縫。”
發布會進行到互動環節,主持人邀請嘉賓用手機掃描現場的AR標記。
“大家可以看到,我們的未來城模型裡,有很多細節。”主持人熱情地說,“比如這棵樹——”
鏡頭對準屏幕上的那棵樹。
嘉賓們舉起手機。
下一秒,不少人愣住了。
“哎?我的手機裡,樹怎麼變樣了?”
“葉子變多了,顏色也不一樣。”
“樹乾上還有字——‘來自一條已經被拆掉的老街’?”
“這是什麼彩蛋嗎?”
現場一陣小小的騷動。
營銷總臉色一變:“這誰加的?!”
設計總監也懵了:“我們沒這個環節啊!”
顧言朝站在角落,默默舉起手:“是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你——”營銷總壓著火,“你知道這會給客戶造成什麼印象嗎?!”
“我們要的是‘乾淨’、‘國際化’,你在裡麵塞什麼老街?!”
“這不是——”
“太國風了嗎?!”
顧言朝深吸一口氣:“我隻是——”
“在未來城的模型裡,留了一棵樹。”
“一棵,提醒我們‘未來不是憑空長出來’的樹。”
“你們可以把老街拆掉,可以把傳統元素從視覺裡抹掉。”
“但——”
“你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忘記。”
“文明不是一張白紙。”
“它是一本,被不斷改寫的書。”
“你們可以寫新的一章。”
“但請不要——”
“把前麵的章節,全部撕掉。”
現場安靜了幾秒。
然後,有人鼓掌。
掌聲不大,卻很清晰。
是一個年輕的策劃,剛才一直在玩AR互動。
“我覺得——”他小聲說,“這棵樹,挺酷的。”
“至少,讓我記住了這個項目。”
另一個嘉賓也點頭:“是啊,不然,我看完就忘。”
“現在,我可能會記得——”
“有個未來城,裡麵藏了一條老街。”
營銷總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一點:“你……提前怎麼不說?”
“說了,你們會讓我刪掉。”顧言朝說。
“……”營銷總沉默幾秒,“這次就算了。”
“下次,提前說。”
“好。”顧言朝說。
發布會後,網上出現了一些有意思的評論:
【星河未來城的AR樹彩蛋太戳我了,誰懂!】
【原來那棵樹來自一條被拆掉的老街……突然有點難過。】
【未來城很好看,但我更想看看那條老街。】
【開發商能不能彆再拆老街了?我們真的不缺又一個“國際化未來城”。】
【第一次在商業發布會上看到這種“反向廣告”,有點意思。】
當然,也有罵的:
【太矯情了,一個賣房子的搞什麼情懷。】
【老街拆了就拆了,時代總要進步。】
【不喜歡就彆買,沒人逼你。】
但不管怎樣,這個項目,終於有了一點——
“記憶點”。
十三
周五晚上,顧言朝回到家。
程野發來一張截圖,是那條老街的照片頁麵:“你乾的?”
顧言朝回:“順手。”
程野:“你知道嗎?那條老街,我也去過。”
“小時候,我在那畫過一幅畫。”
“畫的是一棵老槐樹。”
“後來,畫丟了。”
“老街也拆了。”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了。”
“結果——”
“你在一個未來城裡,把它還給了我。”
顧言朝看著這條消息,心裡忽然很暖。
“長河。”他在心裡說,“我是不是——”
“終於,把自己的審美,和文明長河的東西,連起來了?”
“是。”長河說,“而且——”
“你開始明白,‘國風’不是一種可以被隨手加上或刪掉的裝飾。”
“它是——”
“你看世界的方式。”
“你可以在一個項目裡,暫時不用。”
“但你不能——”
“假裝它不存在。”
“否則,你就會變成——”
“一個隻會做‘安全版’的空殼。”
顧言朝笑了笑:“那我以後——”
“就當一個,偶爾會在安全版裡,塞點彩蛋的空殼吧。”
“挺好。”長河說,“至少——”
“你還在給自己留縫。”
夜深了,城市的燈光漸漸暗下來。
顧言朝站在陽台上,看向遠處的星河未來城工地。
那裡燈火通明,起重機像巨大的鋼鐵昆蟲,在夜色裡緩慢移動。
“他們會在那裡,蓋一座‘未來城’。”顧言朝說,“乾淨,克製,國際化。”
“老街不會回來了。”
“但——”
“至少,有人會記得,那裡曾經有一棵老槐樹。”
“有一群孩子,在樹下畫棋盤。”
“有一個設計師,在未來城的模型裡,給那棵樹,留了一個AR彩蛋。”
“長河。”他在心裡說,“這盤棋——”
“我下得不算好。”
“但——”
“我沒下成‘安全版’。”
“嗯。”長河說,“你下了一個——”
“有縫的版本。”
“而文明長河,最喜歡的,就是這些縫。”
“因為——”
“所有的風,都是從縫裡吹進來的。”
“所有的新東西,都是從縫裡長出來的。”
“包括——”
“下一枚,會飛到天上的棋子。”
顧言朝抬頭,看向夜空。
雲層間,有一顆星,比周圍的都亮一點。
“那是——”長河說,“文明長河,給你的一點獎勵。”
“獎勵什麼?”
“獎勵你,沒有在‘太國風’三個字麵前,完全低頭。”
“也沒有在‘國際化’三個字麵前,徹底迷失。”
“你還在——”
“找自己的位置。”
顧言朝笑了笑:“那我——”
“繼續找。”
“下班後,繼續執棋。”
“為華夏。”
“也為那些,在未來城裡,還願意抬頭找一棵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