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夜裡,顧言朝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沒有未來城,沒有數據流,也沒有極簡幾何體塊。
隻有——牆。
一整麵,鋪天蓋地的牆。
牆上,是還沒畫完的壁畫。
線條已經勾好,輪廓已經成型,顏色卻隻上了一半——青綠的山、赭紅的岩、土黃的路,都還停留在“未完成”的狀態,像被時間突然按了暫停鍵。
他站在牆下,仰起頭,隻能看到一點點被燈光照亮的部分,更多的畫麵隱沒在黑暗裡。
“這是哪兒?”他在心裡問。
“敦煌。”長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更準確地說——”
“是文明長河裡,關於敦煌的一個‘副本’。”
顧言朝愣了一下:“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白天在未來城裡,給老街留了一棵樹。”長河說,“文明長河覺得——”
“你大概,需要補一節關於‘顏色’的課。”
“誰教?”
“你自己。”長河說,“或者說——”
“你記憶裡的,那個教你畫壁畫的人。”
顧言朝心裡一震。
他小時候,確實學過一陣子國畫。
教他的,是一個姓沈的老先生——鄰居,退休美術老師,後來才知道,年輕時候去過敦煌,參與過壁畫臨摹。
老先生脾氣怪,說話少,經常把自己關在小畫室裡,一畫就是一下午。
顧言朝那時候隻覺得——
老先生畫的東西,“不好看”。
沒有動畫片裡的顏色鮮亮,沒有漫畫裡的線條帥氣,隻有一堆看起來“灰撲撲”的色塊。
直到有一天,老先生帶他去看了一次展覽。
展覽不大,在一個老文化館的三樓。
牆上掛的,全是敦煌壁畫臨摹作品。
那是他第一次,被“顏色”震住。
不是那種“哇,好漂亮”的震,而是——
“原來顏色,可以這麼安靜,又這麼有力量”的那種。
夢裡,他又回到了那個文化館的三樓。
隻是這一次,展覽的牆,和眼前這麵巨大的未完成壁畫,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顧言朝。”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他回頭——
沈老先生站在燈光下,手裡拿著一支畫筆,白頭發被燈光照得有點發黃,眼睛卻亮得像年輕人。
“沈……老師?”顧言朝有點恍惚,“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把我叫來的。”老先生淡淡道,“你不是一直覺得,自己的顏色‘太國風’,不適合未來嗎?”
“我……”
“那今天,我就給你上一堂——”
“夢裡的壁畫課。”
老先生抬手,指向那麵未完成的壁畫:“你看。”
“這是什麼?”
“壁畫。”顧言朝說。
“廢話。”老先生說,“我問你——”
“這是什麼顏色?”
顧言朝仔細看。
青,不是那種電腦屏幕上的“青”,而是帶點灰的青,像雨後的遠山。
綠,不是那種熒光綠,而是被陽光曬舊的綠,像老瓦片上的青苔。
赭,不是平麵的色塊,而是一層層疊加出來的赭,像被風刮了幾百年的山岩。
“這是……”他想了想,“敦煌的顏色?”
“準確點。”老先生說,“這是——”
“被時間過濾過的中國色。”
“你在電腦上用的那些‘國風色卡’,是從這些顏色裡抽出來的樣本。”
“但樣本,不等於本體。”
“你知道,這些顏色,為什麼能在牆上,掛一千年嗎?”
顧言朝搖頭。
“因為——”老先生說,“它們一開始,就沒打算討好誰。”
“它們不是為了‘高級’,不是為了‘國際化’,不是為了‘安全’。”
“它們隻是——”
“畫的人,在那一刻,看到了什麼,就畫了什麼。”
“看到山,就用了山的顏色。”
“看到水,就用了水的顏色。”
“看到佛,就用了他心裡,佛該有的顏色。”
“後來,風來刮,沙來磨,時間來刷。”
“那些討好眼睛的顏色,掉了。”
“剩下的,就是——”
“能留下來的。”
老先生轉頭看他:“你現在做的那些‘未來感’方案,用的是什麼顏色?”
顧言朝想了想:“冷灰、科技藍、深空黑……”
“對。”老先生說,“這些顏色,有一個共同點——”
“它們都很‘安全’。”
“不會冒犯誰,不會讓人不舒服,不會讓人記住。”
“你知道,這種顏色,在時間裡,能活多久嗎?”
“多久?”
“大概——”老先生想了想,“三年。”
“三年後,新的‘科技感流行色’出來,它們就會被換掉。”
“然後,被當成舊文件,丟進回收站。”
顧言朝有點不服:“可客戶要的,就是這種安全。”
“他們要的是——”
“不會出錯的顏色。”
“我總不能,在一個‘未來科技城’的發布會上,給他們用敦煌的顏色吧?”
“當然可以。”老先生說,“隻是——”
“你要用得對。”
“你現在的問題,不是‘用不用國風色’。”
“而是——”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用的是什麼顏色。”
“你隻是在選——”
“彆人告訴你‘這很高級’的顏色。”
老先生把畫筆遞給他:“來。”
“給這座山,上顏色。”
顧言朝接過畫筆,有點猶豫:“我已經很多年沒畫過這種東西了。”
“你在電腦上,不是天天畫嗎?”老先生說,“隻不過,把畫筆換成了鼠標。”
“把顏料,換成了十六進製代碼。”
“顏色,本質上,沒有變。”
顧言朝深吸一口氣,蘸了一點青,小心翼翼地往牆上抹。
顏色一接觸牆麵,就像活了一樣,順著之前的線條鋪開,和下麵的底色慢慢融合。
“彆那麼輕。”老先生皺眉,“你在怕什麼?”
“怕畫壞?”
“這麵牆,在夢裡,壞了可以重來。”
“現實裡,你每一次點擊‘確定’,才是真的畫在牆上。”
顧言朝咬咬牙,手腕一沉,顏色重重地壓了上去。
青,不再是小心翼翼的點綴,而是整片山的骨骼。
“這就對了。”老先生點頭,“顏色,要有重量。”
“你現在的方案,顏色都太輕。”
“輕得像一層膜。”
“風一吹,就破了。”
“你知道,為什麼敦煌的顏色,看起來這麼‘穩’嗎?”
顧言朝搖頭。
“因為——”老先生說,“它們是‘疊’出來的。”
“不是一層,而是很多層。”
“每一層,都是畫的人,對這個世界的一點理解。”
“理解多了,顏色就重了。”
“重到——”
“時間都拿它沒辦法。”
他抬手,在顧言朝剛畫的青色上,又疊了一層赭。
青色被壓住了一部分,卻沒有消失,而是從赭色的縫隙裡透出來,像山岩裡的青苔。
“你看。”老先生說,“這就是——”
“傳統的顏色邏輯。”
“不是‘非黑即白’,不是‘要麼國風,要麼未來’。”
“而是——”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你在未來城裡,給老街留了一棵樹。”
“這很好。”
“但你要記住——”
“真正的‘未來’,不是在一張白紙上,畫一個新的世界。”
“而是——”
“在已經畫滿的牆上,再疊一層。”
“讓新的顏色,從舊的顏色裡長出來。”
“這樣,未來才有重量。”
“才不會——”
“一陣風就被吹跑。”
顧言朝怔怔地看著那麵牆。
青、赭、綠、土黃,一層層疊在一起,明明是靜止的,卻讓他覺得——
它們隨時會動起來。
像山在長,像水在流,像人在走。
“老師。”他忽然問,“你說——”
“如果,有一天,這些牆也被拆掉了呢?”
“像我小時候那條老街一樣。”
“被推平,蓋成‘未來城’。”
“那這些顏色,還能留下來嗎?”
老先生沉默了一會兒:“你覺得,敦煌為什麼會被埋在沙裡?”
“因為……”顧言朝想了想,“因為戰亂,因為絲綢之路斷了,因為人走了。”
“對。”老先生說,“人走了,寺塌了,沙來了。”
“壁畫被埋在地下,一埋就是幾百年。”
“你覺得,那是‘消失’嗎?”
“……算是吧。”
“不。”老先生搖頭,“那是——”
“文明在給自己,按一個暫停鍵。”
“等有一天,有人把沙挖開。”
“顏色,會從黑暗裡,重新亮起來。”
“老街被拆了,是現實裡的‘埋沙’。”
“你在未來城裡,留了一棵樹,是你在‘挖沙’。”
“你不能阻止彆人埋。”
“但你可以——”
“在他們埋的地方,留一個標記。”
“讓後來的人知道——”
“這裡,曾經有過顏色。”
“有過,不是‘高級灰’的顏色。”
顧言朝心裡一震。
“老師。”他說,“我好像——”
“有點懂了。”
“懂什麼?”
“懂為什麼,我在未來城的方案裡,會那麼難受。”
“因為——”
“我在幫他們,把顏色刮掉。”
“把有重量的東西,變成一張白紙。”
“而我自己,明明知道——”
“白紙,是撐不起未來的。”
老先生笑了笑:“你能這麼想,就沒白來這一趟。”
“記住——”
“你可以在一個項目裡,暫時用‘安全色’。”
“但你不能——”
“讓自己的眼睛,習慣隻有‘安全色’。”
“否則,你就會變成——”
“一個,隻會在白紙上,畫高級灰的人。”
“那樣的人,不配談什麼‘未來’。”
“也不配談什麼‘國風’。”
老先生抬手,在牆上最後一筆落下。
那是一點極淡的金。
不是那種俗氣的亮金,而是被時間磨過的、像陽光照在舊佛像上的那種金。
“這一筆,叫——”老先生說,“希望。”
“不管牆被埋多久,隻要還有一點金在,就有人會把沙挖開。”
“你在未來城裡,留的那棵樹,就是你的一點金。”
“彆小看它。”
“它可能不會改變整場發布會。”
“但它會——”
“在某些人的心裡,留一個縫。”
“讓他們知道——”
“未來,不應該隻有一種顏色。”
夢,到這裡,慢慢淡了。
壁畫、老先生、文化館的三樓,都像被沙一點點覆蓋。
最後,隻剩下那一點極淡的金,在黑暗裡閃了一下。
……
顧言朝猛地睜開眼。
天剛蒙蒙亮,窗簾縫裡透進來一點灰藍色的光。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
自己還躺在床上,枕頭邊是昨晚沒看完的方案書。
“又做怪夢了?”他在心裡說。
“不。”長河的聲音響起,“那不是怪夢。”
“那是——”
“你腦子裡,關於‘顏色’的那部分記憶,終於醒了。”
“沈老先生……”顧言朝低聲道,“他真的來過?”
“在文明長河裡,他一直都在。”長河說,“隻是——”
“你以前,沒認真聽過他說話。”
“這次,你聽進去了。”
顧言朝坐起來,揉了揉有點發脹的太陽穴:“那我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