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應該,去給星河未來城的客戶,發一封郵件,說我要改方案?”
“把高級灰全換成敦煌色?”
“你可以試試。”長河說,“他們會把你拉黑。”
“然後,你就可以辭職,去畫壁畫。”
“這也是一種人生。”
顧言朝失笑:“算了吧。”
“我還想,在這個行業裡,多活幾年。”
“不過——”
他看向窗外,“我可能,真的需要,給自己補一節‘顏色課’。”
“你已經在補了。”長河說,“從你在未來城裡,留那棵樹開始。”
“現在,你要做的,是——”
“把這節顏色課,從夢裡,搬到現實裡。”
“怎麼搬?”
“很簡單。”長河說,“從你下一個項目開始——”
“不要再問客戶,‘你要什麼顏色’。”
“先問自己——”
“這個項目,配什麼顏色。”
“它是未來城,還是老街?”
“是一張白紙,還是一麵已經畫滿的牆?”
“然後——”
“再決定,你要在上麵,疊什麼顏色。”
顧言朝笑了笑:“聽著,挺累的。”
“但——”
“好像比一直做‘安全版’,有意思多了。”
“那就——”長河說,“從今天開始。”
“下班後,除了執棋萬界——”
“你還要,給自己的眼睛,上顏色。”
……
周六上午,萬象文創。
公司裡沒什麼人,隻有零星幾個加班的策劃和設計。
顧言朝坐在工位上,打開電腦。
屏幕亮起來,是星河未來城的最終效果圖——
冷灰、科技藍、深空黑,乾淨、克製、國際化。
他盯著那棵“被剪禿”的樹看了一會兒。
樹靜靜地站在一角,葉片稀少,造型極簡,像一個被修剪得服服帖帖的員工。
“你在看它?”長河問。
“嗯。”顧言朝說,“我在想——”
“如果沈老先生看到這棵樹,會不會罵我。”
“肯定會。”長河說,“他會說——”
“你這不是樹,是一根‘高級灰的電線杆’。”
顧言朝笑出聲:“那我現在,是不是應該——”
“在它的葉子裡,再加一點顏色?”
“比如,讓它在某些角度下,會變成青綠色?”
“你可以試試。”長河說,“不過——”
“你要想清楚,這一次,你不是在給老街留縫。”
“你是在給——”
“你自己的眼睛,留縫。”
“讓它記住,顏色不隻有‘高級灰’。”
顧言朝想了想,打開了模型文件。
他在樹的材質節點裡,加了一個新的參數——
當光線角度低於某個值時,葉片的反射率會發生變化,從冷白變成一種極淡的青綠。
不是那種突兀的變色,而是像陽光從雲後露出來,山的顏色慢慢顯形的那種。
“這樣——”他說,“在發布會現場的某些時刻,比如黃昏時分,或者燈光暗下來的時候——”
“這棵樹,會悄悄變回‘老街的顏色’。”
“客戶不會發現。”
“普通觀眾,可能也不會注意。”
“但我會知道。”
“沈老先生……”他在心裡說,“應該也會知道。”
“長河。”他問,“這算不算——”
“在現實裡,上了一筆‘夢裡的顏色’?”
“算。”長河說,“而且——”
“這是你第一次,主動用顏色,去對抗‘高級灰’的慣性。”
“你不再隻是,在安全版裡塞彩蛋。”
“你開始——”
“在自己的作品裡,給自己留顏色。”
“這很重要。”
“為什麼?”
“因為——”長河說,“文明長河,需要的不是一個隻會在白紙上畫高級灰的設計師。”
“它需要的是——”
“一個,敢在高級灰裡,加一點青綠的人。”
“哪怕,隻是一點點。”
“因為——”
“所有的風,都是從這一點點顏色裡,吹進來的。”
……
中午,蘇清淺來公司拿東西,路過他工位,瞄了一眼屏幕:“你又在改那棵樹?”
“微調。”顧言朝說,“讓它更自然一點。”
“客戶不是說,太自然會顯得亂嗎?”蘇清淺翻了個白眼,“你這是在跟甲方審美對著乾?”
“算是吧。”顧言朝說,“不過——”
“他們看不出來。”
“隻有在某些特定角度下,才會變顏色。”
“你這是——”蘇清淺眯起眼,“在給項目留‘情緒彩蛋’?”
“算是吧。”顧言朝說,“給我自己留的。”
“免得有一天,我看著這堆高級灰,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顏色。”
蘇清淺愣了一下,忽然笑了:“你最近,越來越像個藝術家了。”
“以前,你隻會跟我抱怨‘甲方不懂審美’。”
“現在,你開始——”
“在甲方的審美裡,給自己挖坑。”
“這是進步。”
“謝謝誇獎。”顧言朝說,“那你要不要,幫我一個忙?”
“說。”
“下次有項目——”顧言朝說,“能不能,彆再給我接那種‘去符號化’的?”
“我怕我有一天,真的會變成隻會畫高級灰的機器人。”
蘇清淺想了想:“行。”
“下次,我給你接一個——”
“全是國風的。”
“讓你畫到吐。”
“成交。”顧言朝說。
……
周日,顧言朝一個人去了市博物館。
不是什麼特彆的展,隻是一個常設的“古代繪畫與色彩”展廳。
他很久沒來這種地方了。
以前總覺得——
這些東西,和他的日常工作沒什麼關係。
他做的是“未來感”,是“科技感”,是“國際化”。
現在,他站在一幅宋代山水畫前,忽然覺得——
自己以前,可能一直都在“用錯眼睛”。
“你在看什麼?”長河問。
“看顏色。”顧言朝說,“你看這山——”
“不是單純的青,也不是單純的綠。”
“是一層一層疊出來的。”
“每一層,都比上一層,重一點。”
“最後,整座山,就像真的壓在你心上。”
“這就是沈老先生說的——”
“顏色的重量。”
“你以前,隻在電腦上,點過這種顏色。”長河說,“你沒有真的看過。”
“現在,你在看。”
顧言朝走到另一幅畫前。
那是一幅敦煌壁畫的臨摹作品——
畫麵有些斑駁,顏色也不算鮮亮,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穩”。
“你看。”他在心裡說,“這顏色,跟我夢裡的,好像。”
“因為——”長河說,“你夢裡的,就是從這裡來的。”
“你小時候,在那個文化館的三樓,看到的,就是這些東西。”
“隻是——”
“你那時候太小,看不懂。”
“現在,你看懂了。”
顧言朝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好像,他的眼睛,剛剛被人擦了一下。
以前,他看世界,是“屏幕模式”——
顏色是被壓縮過的,是被優化過的,是為了“好看”和“安全”存在的。
現在,他看世界,多了一層“壁畫模式”——
顏色有曆史,有重量,有被時間磨過的痕跡。
“長河。”他在心裡說,“我是不是——”
“終於,把自己的審美,和文明長河接上了?”
“算是接上了一半。”長河說,“另一半,要看你接下來,怎麼做。”
“怎麼做?”
“很簡單。”長河說,“下次,當甲方再跟你說——”
“‘不要太國風’,‘要去符號化’,‘要高級灰’的時候——”
“你可以答應。”
“但在答應之前——”
“先問自己一句:”
“‘這個項目,配什麼顏色?’”
“如果答案是——”
“‘它配一點青綠,配一點赭,配一點被時間磨過的金’。”
“那你就——”
“在高級灰裡,給它留一點縫。”
“哪怕隻是——”
“一棵樹,一片雲,一行小字。”
“隻要你還在留縫——”
“你就沒有,徹底變成他們的人。”
顧言朝笑了笑:“那我——”
“就繼續,做一個‘雙麵執棋人’吧。”
“白天,給甲方交‘安全版’。”
“下班後,在文明長河裡,下自己的棋。”
“偶爾——”
“在現實裡,塞一點顏色。”
……
走出博物館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
城市的燈光一盞盞亮起來,全是那種“安全”的顏色——
路燈的黃白,廣告牌的霓虹,寫字樓的冷白。
顧言朝抬頭,看向遠處的星河未來城工地。
那裡燈火通明,起重機像巨大的鋼鐵昆蟲,在夜色裡緩慢移動。
“他們會在那裡,蓋一座‘未來城’。”他說,“乾淨,克製,國際化。”
“老街不會回來了。”
“但——”
“至少,有人會記得,那裡曾經有一棵老槐樹。”
“有一群孩子,在樹下畫棋盤。”
“有一個設計師,在未來城的模型裡,給那棵樹,留了一個AR彩蛋。”
“還有一個老先生,在夢裡,給他上了一堂壁畫課。”
“長河。”他在心裡說,“這盤棋——”
“我下得不算好。”
“但——”
“我沒下成‘安全版’。”
“嗯。”長河說,“你下了一個——”
“有顏色的版本。”
“而文明長河,最喜歡的,就是這些顏色。”
“因為——”
“所有的風,都是從顏色的縫隙裡吹進來的。”
“所有的新東西,都是從顏色的疊加裡長出來的。”
“包括——”
“下一枚,會飛到天上的棋子。”
顧言朝抬頭,看向夜空。
雲層間,有一顆星,比周圍的都亮一點。
“那是——”長河說,“文明長河,給你的一點獎勵。”
“獎勵什麼?”
“獎勵你,沒有在‘太國風’三個字麵前,完全低頭。”
“也沒有在‘國際化’三個字麵前,徹底迷失。”
“你還在——”
“找自己的顏色。”
顧言朝笑了笑:“那我——”
“繼續找。”
“下班後,繼續執棋。”
“為華夏。”
“也為那些,在未來城裡,還願意抬頭找一棵樹的人。”
“還願意,在高級灰裡,多看一眼青綠的人。”
“還願意,相信未來不止一種顏色的人。”
他抬手,對著夜空,輕輕點了一下。
像在棋盤上,落下了一枚看不見的棋子。
那枚棋子,帶著一點極淡的青,一點極淡的金,還有一點——
從夢裡壁畫上,刮下來的顏色。
它在黑暗裡,閃了一下。
然後,飛向了更高的地方。
飛向——
那些,還沒被高級灰覆蓋的角落。
飛向——
下一個,等待被上色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