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敦煌研究院數字實驗室的線上會議室。
屏幕上是熟悉的視頻會議界麵:幾格頭像,一個共享桌麵,背景是敦煌研究院的虛擬背景——沙漠、藍天、莫高窟的輪廓,安靜又克製。
顧言朝坐在家裡的書桌前,戴著耳機,攝像頭關著,麥克風靜音。
他的昵稱是——
【拾色】
“拾色老師,能聽到嗎?”一個略帶西北口音的男聲從耳機裡傳來。
顧言朝按下麥克風:“能聽到。”
“好的。”對方笑了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敦煌研究院數字實驗室的負責人,姓張,大家都叫我老張。”
“這位是我們的壁畫修複專家,李教授。”
畫麵切到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戴著老花鏡,眼神卻很亮:“你好,拾色。”
“你好,李教授。”顧言朝說。
“還有這位,是我們的數字技術負責人,小陳。”
一個年輕人揮了揮手:“嗨,拾色老師,你的方案太牛了,我們內部已經循環安利好幾輪了。”
顧言朝有點不好意思:“大家叫我拾色就好,老師不敢當。”
“在這個方案麵前,你當得起。”李教授說,“我們先看看你的提案吧。”
老張共享了屏幕。
屏幕上,是顧言朝在文明長河裡修複的那麵壁畫——
山、路、雲、樹、佛、菩薩、飛天……
顏色沉穩,卻又帶著一種現代的通透感。
“這是你提交的虛擬修複方案,對吧?”老張說,“我們先從整體說起。”
“從整體構圖來看,你非常尊重原作的線條和結構,沒有瞎編亂造,這一點,我們很欣賞。”
“尤其是——”
“你沒有把壁畫修得‘嶄新’,而是保留了很多曆史的斑駁感。”
“這很難得。”
李教授點頭:“很多年輕人一上來,就想把壁畫修得跟新的一樣,恨不得把所有裂縫都抹掉。”
“但——”
“壁畫的美,很大一部分,就在於那些裂縫和斑駁。”
“那是時間留下的痕跡。”
“你在修複的時候,很克製。”
“你隻是——”
“在那些被磨掉的地方,輕輕補了一層顏色。”
“既讓畫麵完整了,又沒有掩蓋時間的存在。”
“這一點,非常難得。”
顧言朝心裡一暖:“謝謝李教授。”
“我隻是覺得——”
“修複不是要把時間擦掉。”
“而是——”
“在時間的縫隙裡,給畫麵一點新的呼吸。”
“說得好。”李教授說,“‘在時間的縫隙裡,給畫麵一點新的呼吸。’”
“這句話,我要記下來。”
老張笑了笑:“我們再具體一點。”
“你在山體的處理上,用了一種很特彆的色彩疊加方式。”
“第一層,是赭色的岩。”
“第二層,是青綠的苔。”
“第三層,是淡淡的灰,用來表現遠處的霧氣。”
“這種疊加方式,跟我們在一些宋代山水畫裡看到的很像。”
“但你又把它‘翻譯’成了壁畫的語言。”
“這是你自己摸索出來的,還是——”
“你學過傳統繪畫?”
顧言朝想了想:“小時候學過一點國畫,後來就轉去做商業設計了。”
“不過——”
“我一直覺得,傳統繪畫裡的顏色邏輯,跟現代設計裡的,其實是相通的。”
“隻是——”
“我們用的工具不一樣。”
“一個用毛筆,一個用鼠標。”
“一個用礦物顏料,一個用十六進製代碼。”
“但——”
“顏色本身,是一樣的。”
李教授眼睛一亮:“你說得很對。”
“很多年輕人覺得,傳統和現代是對立的。”
“要麼傳統,要麼現代。”
“要麼國風,要麼國際。”
“但你——”
“用你的方案告訴我們,它們是可以疊加的。”
“可以在一麵牆上,同時存在。”
“這讓我們很驚訝。”
“也很興奮。”
老張接著說:“還有一點,我們非常感興趣。”
“你在雲氣和飛天飄帶的處理上,用了一種很微妙的‘冷色偏青’的灰。”
“這種灰,在肉眼看來,隻是普通的淺灰。”
“但在整體畫麵裡,它讓雲氣和飄帶有一種——”
“似有若無的現代感。”
“你是怎麼想到用這種顏色的?”
顧言朝心裡一動:“這個——”
“其實是我在一個商業項目裡,偶然調出來的。”
“當時客戶要求‘去風格化’,不要任何能被識彆為‘中國’的東西。”
“我就在安全色裡,悄悄加了一點青綠。”
“沒想到——”
“用在壁畫上,也挺合適。”
會議室裡安靜了一秒。
小陳突然說:“等等,你說的那個商業項目,是不是——”
“最近那個國際運動品牌的新視覺?”
顧言朝心裡“咯噔”一下:“你怎麼知道?”
“因為——”小陳說,“我前幾天剛好看到一篇分析文章,說他們新視覺的背景色,用了一種很微妙的‘帶青綠的灰’。”
“當時我還在想——”
“這顏色,怎麼跟拾色老師的壁畫修複方案,有點像。”
“現在看來——”
“可能不是像。”
“而是——”
“同一個人調出來的。”
老張和李教授同時看向小陳:“你確定?”
“我把兩張圖疊在一起對比過。”小陳說,“雖然一個是商業海報,一個是壁畫修複,但在色彩邏輯上,高度相似。”
“尤其是——”
“那種‘在安全色裡加一點青綠’的手法。”
“很難相信,這是兩個人分彆想出來的。”
會議室裡的空氣,瞬間變得有點微妙。
顧言朝的手心,微微出汗。
“長河。”他在心裡說,“這算不算——”
“我的雙麵人生,第一次撞車?”
“算。”長河說,“而且——”
“撞得還挺準。”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第一——”
“承認。”
“告訴他們,你就是那個給國際品牌做‘去風格化’的設計師。”
“也是那個給敦煌做‘加風格化’的匿名修複師。”
“第二——”
“否認。”
“說這隻是巧合。”
“說你隻是借鑒了那個商業項目的顏色。”
“你選哪個?”
顧言朝沉默了一會兒:“我選——”
“承認。”
“為什麼?”長河問。
“因為——”顧言朝說,“我不想在這些真正熱愛敦煌的人麵前,裝成一個‘純粹的修複師’。”
“我就是一個,白天給國際品牌做‘去風格化’,晚上給敦煌做‘加風格化’的設計師。”
“這就是我。”
“如果他們因此看不起我——”
“那也沒辦法。”
“但——”
“我至少,沒有騙他們。”
“好。”長河說,“那就——”
“攤牌吧。”
“‘拾色者’,正式從匿名走向半公開。”
……
顧言朝深吸一口氣,按下麥克風:“其實——”
“小陳說得沒錯。”
“那個國際品牌的新視覺,也是我做的。”
會議室裡,短暫的沉默。
老張愣了一下:“你是說——”
“你白天,給國際品牌做‘去風格化’的視覺設計。”
“晚上,在我們的平台上,做‘加風格化’的壁畫修複?”
“是。”顧言朝說,“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分裂。”
“但——”
“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態。”
李教授推了推老花鏡:“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顧言朝想了想,“我不想在現實裡,被‘去風格化’這三個字,定義我的一生。”
“我也不想在文明長河裡,被‘傳統修複’這四個字,限製我的想象力。”
“我想——”
“在兩個世界裡,都保留一點自己的顏色。”
“在現實裡,我給國際品牌做‘去風格化’,但我會在顏色裡,悄悄加一點青綠。”
“在文明長河裡,我給敦煌做‘加風格化’,但我會在傳統的基礎上,加一點現代。”
“這看起來,是矛盾的。”
“但——”
“對我來說,它們是統一的。”
“都是——”
“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顏色的方式。”
李教授沉默了一會兒:“你不怕,被甲方知道?”
“怕。”顧言朝說,“但——”
“我也怕,如果我一直隻做‘去風格化’,有一天,我會忘記,自己還會用顏色。”
“所以——”
“我在兩個世界裡,分彆留了一條縫。”
“讓風,能從縫裡吹進來。”
老張笑了笑:“你這是——”
“在現實和文明之間,給自己留了一扇門。”
“挺有意思。”
“不過——”
“你這樣做,會不會很累?”
“會。”顧言朝說,“但——”
“也很有意思。”
“那就好。”老張說,“既然你已經坦誠了,那我們也坦誠一點。”
“我們之所以找你,不隻是因為你的方案好。”
“還因為——”
“我們在你的方案裡,看到了一種可能性。”
“什麼可能性?”顧言朝問。
“用現代數字美學,重新激活敦煌壁畫的可能性。”
“你知道,我們一直在做‘數字敦煌’。”
“把洞窟、壁畫、雕塑,都數字化,放到網上,讓更多人看到。”
“但——”
“我們一直有一個困惑。”
“就是——”
“年輕人,看是看了,但看完就忘了。”
“他們會說,‘好震撼’,‘好厲害’,‘好古老’。”
“然後——”
“繼續刷短視頻,繼續玩遊戲,繼續過自己的現代生活。”
“敦煌,對他們來說,更像是一個‘遠方的景點’,而不是——”
“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我們一直在想——”
“有沒有一種方式,能讓敦煌,真正走進年輕人的生活?”
“不是作為旅遊目的地,而是作為——”
“他們審美、情緒、世界觀的一部分。”
“直到——”
“我們看到了你的方案。”
“你用現代的顏色邏輯,修複了一麵古老的壁畫。”
“讓它既像一千年以前的,又像今天剛剛畫完的。”
“這給了我們一個啟發——”
“也許,我們可以做一個項目。”
“一個——”
“‘敦煌·新顏色’項目。”
“邀請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用自己的方式,給敦煌的壁畫,上‘新顏色’。”
“不是瞎改,而是——”
“在尊重曆史的基礎上,做‘補完式修複’。”
“讓敦煌,在數字世界裡,獲得新的生命力。”
“同時——”
“也讓年輕人,在敦煌裡,找到自己的顏色。”
“你願意,參與這個項目嗎?”
顧言朝心裡一震:“我?”
“對。”老張說,“我們想邀請你,作為這個項目的‘聯合發起人’之一。”
“你不需要辭職,也不需要搬到敦煌。”
“你隻需要——”
“在下班後,用你的方式,繼續修複壁畫。”
“同時——”
“幫我們,把這個項目,介紹給更多年輕人。”
“讓他們知道——”
“敦煌,不隻是教科書裡的那幾張圖。”
“也是他們可以參與、可以互動、可以用自己的顏色去續寫的世界。”
李教授看著屏幕:“拾色,你願意嗎?”
顧言朝沉默了一會兒:“我——”
“當然願意。”
“這對我來說,是一種——”
“巨大的榮幸。”
“也是一種——”
“巨大的責任。”
“我怕我做不好。”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李教授說,“你在文明長河裡,修的那麵壁畫,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們相信,你能做得更好。”
“那就——”老張說,“正式歡迎你,加入‘敦煌·新顏色’項目。”
“從今天起——”
“你不再隻是一個匿名修複師。”
“你是——”
“我們的合作夥伴。”
顧言朝笑了笑:“那我——”
“以後下班後,有兩個地方要去。”
“一個,是文明長河,修壁畫。”
“一個,是‘敦煌·新顏色’項目組,跟你們一起,搞事情。”
“挺好。”長河說,“你現在,是一個——”
“被現實和文明同時邀請的人。”
“這很危險。”
“也很光榮。”
……
接下來的幾周,顧言朝的生活,變得更加“分裂”。
白天,他在萬象文創,給國際品牌改“去風格化”的視覺。
晚上,他在文明長河裡,給敦煌壁畫做“補完式修複”。
同時,他還要參加“敦煌·新顏色”項目組的線上會議,跟老張、李教授、小陳,還有其他幾位年輕設計師、插畫師、遊戲美術,一起討論項目方案。
“我們要先選幾個‘試點洞窟’。”老張說,“不要太多,三到五個就好。”
“每個洞窟,選一麵有代表性的壁畫。”
“然後,邀請不同的年輕人,用自己的方式,給它們做‘補完式修複’。”
“比如——”
“你可以負責一麵。”
“一個遊戲美術,可以負責一麵。”
“一個插畫師,可以負責一麵。”
“我們會把這些方案,放到數字平台上,讓用戶投票、評論、互動。”
“最終,選出幾個最受歡迎的方案,做成線下展覽,或者周邊產品。”
“讓敦煌的新顏色,真正走進現實。”
顧言朝看著項目計劃書,心裡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好像,他在文明長河裡做的事情,正在一點點,向現實蔓延。
“你在想什麼?”長河問。
“我在想——”顧言朝說,“如果沈老先生還在,他會怎麼看這個項目。”
“他會罵你。”長河說,“說你‘不務正業’,‘把壁畫當玩具’。”
“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