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看守所外頭的土路上,黃土被風卷起細小的漩渦。
劉月娥手裡攥著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腳底板像紮了根,陷在凍硬了的土坷垃裡。
眼珠子死死盯著看守所那扇緊閉的大鐵門,門漆剝落的地方露出暗紅的鐵鏽,像結了痂的傷口。
張東偉的判決下來了,比她原先預想的還好一些。
邢期一年半。
說長,咬咬牙能看見頭;說短,那也是五百多個日日夜夜。
今兒不是正經探視的日子,可劉月娥打聽得真真兒的。
當媽的,不見這一麵,心裡那口氣就懸著,落不到實處。
冷風跟小刀子似的,颼颼往人領口袖口裡鑽。
劉月娥把舊圍巾又緊了緊,藍底白花的棉布頭巾邊角已經磨出了毛邊。
可怎麼刮,也吹不散一個當媽的心窩子裡那團滾燙的惦念。
她想起東偉小時候,冬天裡總把一雙小手凍得跟胡蘿卜似的,她就把那小手捂在自己懷裡暖著。
現在孩子大了,捂不著了。
不知等了多久,腿都站麻了,那扇沉重的大鐵門終於“嘎吱吱”響著,緩緩打開了。
那聲音澀得慌,像是生鏽的關節在呻吟。
一輛窗上焊著鐵條、漆皮斑駁的舊客車,慢吞吞地從裡頭開了出來。
車軲轆碾過土路,揚起一陣黃塵。
車廂裡,影影綽綽坐著些人,灰撲撲一片,看不清臉。
“媽……!”
趴在車窗邊無精打采的張東偉一眼就望見了那個在寒風中蕭瑟的身影。
他心裡“咯噔”一下,像被什麼鈍器狠狠撞了胸口。
“媽…!你怎麼來了?我沒事!我好著呢!你回!快回去…!”
張東偉用力拍打著厚厚的車窗,手心的汗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印子。
聲音隔著玻璃,悶悶的,卻帶著嘶喊的勁兒。
他不想讓媽看見自己剃著光頭的模樣。
一直緊盯著車輛的劉月娥,像被電打了似的,渾身一激靈。
根本顧不上一旁維持秩序警衛的示意,抱著布包就想往前衝,嘴裡一疊聲地喊:
“東偉!東偉!衣服!媽給你帶厚衣服了…!”
帆布包裡是她連夜趕出來的棉坎肩,絮的是新棉花,捏著軟和。
“後退!按規定不能接近!”旁邊的警衛趕忙攔住她。
車子開始緩緩加速。
張東偉半個身子都探出了那小窗口,脖子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拚了命地吼:
“媽!聽我的!回去…!回…去…!”
風吹得他眼睛發澀,他使勁眨巴著,不能哭,不能讓媽看見自己掉眼淚。
劉月娥眼看著車要開走,急得什麼都顧不上了,竟跟著車小跑起來。
四十多歲的婦人,跑得磕磕絆絆,深一腳淺一腳,布鞋踩在坑窪的土路上,險些崴了腳。
可那一聲聲囑咐,卻追著風,死死追著車窗裡那張焦急的臉:
“東偉!在裡麵好好的!彆惹事!聽話!你弟上大學了……有盼頭!就一年半!媽等你!媽在家等你…!”
車子越開越快,終究把那個踉蹌追趕的身影甩在了後頭,隻有那嘶啞的呼喊還在寒風裡飄著,斷斷續續的:
“媽……等……你……回……家……”
等看不見車尾燈,劉月娥才猛地停下腳步。
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大口喘著氣,額前的頭發被汗黏在臉上,一綹一綹的。
一直在旁邊跟著的年輕警衛,心裡有點不是滋味,遞過來一個軍用綠水壺:“大姐,喝口水,順順氣兒。”
劉月娥擺擺手,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直起腰來。
她望著車子消失的方向,土路延伸著,儘頭是光禿禿的楊樹林,枝椏像乾枯的手伸向灰白的天空。
警衛預想中的淚流滿麵或灰心絕望並沒有出現。
那張被風吹得發紅、帶著細紋的臉上,雖然滿是疲憊,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她甚至對警衛扯著嘴角,努力笑了笑,聲音還帶著喘,卻異常清晰:
“沒事兒,同誌,我緩緩就行……緩緩就好。”
年輕警衛看著她的眼神,愣住了。
那眼神裡有疼,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某種硬邦邦的東西,像凍土底下還沒死的草根,等著春天。
這跟他平時送彆家屬時見到的悲傷、麻木或怨憤,全不一樣。
有人說,神並不能無處不在,所以有了母親。
燕京大學,第三教學樓
張東健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指頭,哈出一口白氣,在冰冷的空氣裡凝成一團霧。
來燕大三周了,除了頭一周回大耳胡同院裡住了一晚,他就再沒出過校門。
不是不想家,是這校園裡頭有股子說不出的勁兒,像繃緊的弓弦。
每個人走路都跟趕火車似的,夾著書本匆匆忙忙。
圖書館的燈不到後半夜不滅,窗玻璃上映著一個個伏案的剪影。
哥哥張東偉的事兒,劉月娥一個字兒沒跟他提,怕影響他學習。
今兒個是大課,世經、政經、經濟管理三個班攏共百十多號人擠在大教室裡。
因為人多,所以教室裡暖烘烘的,窗玻璃上凝著一層白蒙蒙的霧氣,外頭的枯樹枝成了模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