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時間,說長不長。
說短不短。
但對於朱由榔這支剛剛決定“不跑了”的流亡隊伍來說。
這三天簡直像是換了人間。
不是物質上的——該餓還是餓。
該破還是破。
野菜糊糊照舊稀得能照見人影。
破帳篷該漏風還漏風。
大多數人腳上的草鞋都磨得隻剩幾根繩,露出凍得通紅的腳趾頭。
清晨的寒氣貼著地麵蛇一樣遊走。
鑽進單薄的衣衫裡,凍得人牙齒咯咯作響。
營地邊緣的土溝裡,幾具用破席子草草蓋住的屍體還沒來得及掩埋。
那是昨夜沒熬過去的傷員和老人。
死亡的氣息混合著牲畜糞便和潮濕泥土的味道。
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是精神上的。
第一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士兵們揉著惺忪睡眼從窩棚裡鑽出來時。
就看見皇帝已經坐在那塊大石頭上了。
身上披著那件舊披風。
手裡捧著一碗熱水,正小口小口地喝著。
那披風洗得發白,邊角磨出了毛邊。
卻漿洗得乾淨,一絲不苟地係著。
他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杆強行紮在亂石灘上的標槍。
目光沉靜地掃過營地的每一個角落。
“陛、陛下起這麼早?”
一個年輕士兵叫王二柱,嘴唇凍得發紫。
低聲對旁邊一個裹著破氈片的老兵趙老蔫道。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目光卻黏在皇帝身上。
趙老蔫往手心哈了口白氣。
搓了搓滿是凍瘡的手,壓低聲音:
“昨兒夜裡我守後半夜哨,寅時三刻就看見陛下帳裡有光了。”
“聽值夜的小太監福子說,陛下這些天睡得少,總在看地圖,寫寫畫畫的。”
“那燈油……省著點用,怕是也熬不了幾宿。”
“看地圖?看那玩意兒有啥用?”
另一個湊過來的士兵嘀咕著,踢了踢腳邊凍硬的泥塊。
“清軍的馬蹄子聲都快聽見了,看了三天地圖,還能看出花來不成?”
他語氣裡帶著點不以為然的牢騷。
眼神卻也忍不住往皇帝那邊瞟。
“你懂個屁!”
趙老蔫瞪了他一眼,聲音壓得更低:
“陛下坐在這兒,就是給咱們定海神針!”
“你想想,陛下都不跑,咱們慌什麼?”
“這心裡頭……是不是就踏實點了?”
“踏實?”
那士兵嗤笑一聲,搓著凍僵的手臂。
“肚子都填不飽,踏實個鬼!”
“不過……說來也怪,陛下這麼一坐,我這心裡頭……”
“好像真沒前兩天那麼慌得沒底了。”
接下來的三天,天天如此。
皇帝真的沒跑。
他就坐在那兒,從日出到日落,像長在了那塊大石頭上。
除了偶爾起身在營地中心區域走走。
問問情況,搭把手抬抬東西。
大部分時間就這麼看著,聽著。
偶爾跟過來稟報的官員說幾句話。
這種存在感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無聲地擴散開去。
“吳卿,今天搜集隊回來了嗎?收獲如何?”
第三天下午,朱由榔叫住剛從營地西邊回來的吳貞毓。
老大學士這幾天腳不沾地,臉曬黑了一圈。
官袍下擺沾滿泥點,甚至袖口還被樹枝刮破了一道口子。
但精神頭反倒比之前好些,渾濁的老眼裡有了點光。
吳貞毓抹了把額頭的汗。
汗水混合著塵土在臉上留下幾道泥痕。
他顧不上擦,急步上前拱手道:
“回陛下,今日派出了六隊,回來了三隊。”
“老劉頭帶的那隊收獲最好——在西邊二裡地那片老林子裡,居然挖到了小半筐野山藥!”
“還有不少灰灰菜、馬齒莧,都水靈得很!”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困惑又興奮的神色:
“說來也怪……那片林子前兩天也有人去過,回來都說沒啥東西,枯枝敗葉多,地皮都刨不動。”
“可老劉頭他們今兒一去,就跟開了眼似的,哪兒土鬆,哪兒有塊莖,哪兒的灌木叢底下可能藏著野菜,瞅得清清楚楚!”
“不光是老劉頭隊,其他幾隊在營地附近二三裡範圍內搜尋的,收獲都比預想的多一點。”
“尤其是靠近營地中心方向去的……”
吳貞毓壓低聲音,幾乎湊到朱由榔耳邊:
“陛下,老臣私下問過幾個經驗豐富的老農,都說這季節、這地方,野菜不該這麼肥,山藥更不該這麼容易挖到。”
“這……這莫非真是天佑?”
不遠處,剛回來的搜集隊正在分揀收獲,氣氛比往日活躍不少。
老劉頭——一個五十多歲、乾瘦但眼神精亮的老農——正被一群人圍著。
他缺了顆門牙的嘴咧開著,露出得意的笑容。
“劉叔,你們真在林子裡挖到山藥了?那地方我前天剛去過,除了幾棵歪脖子樹就是石頭蛋子,連耗子都懶得刨坑!”
一個叫孫猴子的年輕後生,腦袋上包著塊破布,湊過去看筐裡,一臉不信。
老劉頭嘿嘿一笑,拿起一根沾著新鮮泥土、足有小孩胳膊粗的山藥:
“騙你做甚?你看——這山藥,多壯實!”
“說來也怪,今兒一進林子,我這雙老眼就跟抹了油似的,哪兒土鬆,哪兒可能有貨,心裡跟明鏡一樣。”
“還有這手——”
他伸出粗糙、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掌,屈伸了幾下:
“刨土時特彆有勁,往常挖半個時辰就腰酸背痛直不起腰。”
“今兒挖了快兩個時辰,還覺得筋骨鬆快!”
“是不是吃了陛下讓煮的那點肉湯,給灌出神力來了?”
旁邊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打趣道,聲音裡帶著一絲羨慕。
那肉湯是前天宰了匹老死的馱馬,皇帝下令給傷員和搜集隊每人分了幾口。
其他人隻能聞聞味。
“肉湯就那麼幾口,哪夠?”
跟著去的另一個漢子,褲腿上全是泥,插嘴道:
“要我說,是心裡踏實了!陛下就在那兒坐著呢,咱們乾活就有奔頭!”
“你們沒覺著?這幾天在營地中心附近乾活,手腳就是利索些?”
“心裡頭沒那麼慌,力氣好像都多了點!”
“你這麼一說……”
孫猴子撓撓頭,回憶著:
“我昨天幫著挖壕溝,就在禦帳東邊那片。”
“往常這種活能躲就躲,昨天不知怎的,乾著乾著還來勁了,跟王麻子他們比賽誰挖得快呢!”
“渾身熱乎乎的,也不覺得冷了。”
眾人哄笑起來,氣氛輕鬆了不少。
連旁邊一個斷了腿、靠在草堆上曬太陽的老兵都咧嘴笑了:
“嘿,要真這麼邪乎,趕明兒讓陛下坐到我這斷腿邊上,說不定明天就能跑嘍!”
朱由榔聽了吳貞毓的稟報,心裡門清。
這絕對是“生生不息”在核心區的微弱影響。
讓植物生長稍微旺盛了那麼一絲。
或者讓靠近核心區活動的人感知更敏銳、體力恢複更快。
雖然每個個體效果微乎其微。
但三百人的搜集隊,每人多挖一把野菜、多找到一塊根莖、多堅持一會兒。
累積起來就很可觀了。
他麵上不動聲色,隻微微頷首:
“嗯,好。”
“按之前定的規矩,收獲多的隊多分一成。”
“出力的個人也多記一分。”
“告訴老劉頭他們,明日繼續,但彆走太遠,注意安全,林子深了恐有野獸。”
“老臣明白。”
吳貞毓躬身退下,走了兩步又回頭,臉上帶著更深的憂色:
“陛下,還有件事……”
“這幾日傷病營那邊,恢複得比預想快。”
“有幾個重傷的,原本醫官都說聽天由命了,如今竟都穩住了,燒退了,傷口也沒再惡化。”
“輕傷的好得更快,昨天受傷的騎兵裡,有兩個今天已經能下地走動了。”
“醫官們私下裡都嘀咕,說……說這地方,邪門。”
朱由榔點點頭,依舊沒多說什麼。
隻是目光在傷兵營的方向停留了片刻。
潛移默化對傷勢恢複的加成,效果顯著。
吳貞毓剛走,張煌言來了。
這位兵部尚書這幾天親自抓訓練,嗓子都喊啞了,嘴唇乾裂起皮。
但眼睛亮得嚇人,步履匆匆,帶著一股風。
“陛下,訓練情況稟報。”
他抱拳行禮,聲音沙啞卻有力。
“講。”
張煌言臉上帶著明顯的困惑和興奮交織的神色:
“按您的吩咐,臣把還能站著的士卒分三批,輪流集中到禦帳前這片空地操練隊列、熟悉號令。”
“陛下……說出來您可能不信。”
他走近兩步,壓低聲音,眼中閃著難以置信的光。
“這些兵油子,往日裡訓練是什麼德行,臣太清楚了——能偷懶就偷懶,能敷衍就敷衍,眼睛裡全是麻木和不耐煩。”
“可這幾天……邪門了!”
張煌言比劃著,語氣激動:
“就說最簡單的列隊行進。”
“往常練十遍能有五遍整齊就不錯了,互相埋怨,磕磕絆絆。”
“這幾天練三遍就像模像樣!腳步聲都齊整了不少!”
“還有左右轉、行進間變陣……那些老兵自己都納悶,說‘手腳下意識就知道該怎麼做,好像身體記得住,不用腦子想!’”
他頓了頓,繼續道:
“更怪的是配合!”
“兩人一組的攻防練習,往常總要磨合好幾天才能有點默契,不是你撞了我就是我擋了你。”
“這幾天倒好,隨便兩個人湊一起,擋、刺、閃、進,跟練過多少回似的,攻防轉換流暢得很!”
“臣特意試了幾組平時最不對付的生麵孔,結果一樣!”
“他們自己都懵了,互相瞅著,不明白怎麼就……有了默契?”
張煌言看著朱由榔,眼神裡有探究,也有敬畏:
“陛下,這……這莫非就是您說的‘氣運凝聚’?”
“還是……有什麼臣不知道的緣由?”
“軍中……有些老兵在悄悄議論,說陛下坐鎮,有‘軍氣’加持……”
朱由榔心裡明鏡似的。
這大概是“潛移默化”對訓練效果、肌肉記憶的加成。
加上“王旗所向”對士氣、專注度和團隊默契的提升。
雖然每個效果隻有百分之五。
但疊加在基礎訓練上,量變引起質變。
更重要的是,這些士兵在核心區訓練,身體本能地適應和強化了這些“增益”。
“或許是絕境之中,將士們心氣不一樣了,求生欲激發了潛能。”
朱由榔給了個含糊的解釋。
目光掃過遠處正在操練的士兵隊列。
雖然衣衫襤褸,但動作確實比三天前利索整齊了許多。
“張卿繼續抓訓練,但要勞逸結合。”
“夥食跟不上,彆練太狠,當心有人累垮。”
“臣明白!”
張煌言抱拳,聲音洪亮:
“不過陛下,臣還有個發現……”
“那幾個在禦帳旁傷病營休養的老傷兵,恢複速度也比預想快。”
“有個叫趙鐵柱的,腿上的舊傷爛了半年,流膿淌血,一直不好,這幾日竟開始收口了!”
“醫官都說不通,換了兩次藥,肉芽都長出來了!”
“好事。”
朱由榔隻說了兩個字,語氣平靜。
張煌言深深看了皇帝一眼,沒再多問,行禮退下。
他轉身時,目光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塊皇帝常坐的大石頭。
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他剛走,負責工匠營的小官李二狗就小跑著過來。
這李二狗原本是個工部不入流的小吏,跟著逃難。
因為懂點木匠手藝,被臨時抓來管工匠。
他跑得氣喘籲籲,臉上沾著煤灰,激動得臉通紅,說話都帶顫音:
“陛、陛下!陛下神了!”
“慢慢說。”
朱由榔示意他平靜。
李二狗喘了口氣,指著不遠處叮當作響的工匠區:
“陛下,按您吩咐,工匠都集中到禦帳旁這塊空地乾活。”
“這幾天……這幾天簡直神了!”
“您看那邊,獨眼的陳師傅,以前是軍器局的老師傅,手藝最好,可年紀大了,眼又不行,一天最多修兩三把刀,還常看走眼。”
“這幾天倒好,他帶著倆徒弟,一天能修五六把!”
“修出來的刀口又齊整又鋒利!”
“他自個兒都嘀咕,說‘今天這手氣,邪門了,怎麼瞅都順溜’!”
“還有打鐵的劉鐵頭,”
李二狗越說越興奮,唾沫星子都快飛出來了:
“咱們缺鐵料,他就帶人把破損的甲片、廢槍頭收集起來熔了重打。”
“往常這種回爐鐵,雜質多,難打,火候一個不對就廢了,十次能成三次就不錯。”
“這幾天邪門了——熔鐵的火候把握得準,打鐵時落錘又穩又準,叮叮當當,那聲音都脆生!”
“成品率高了不止一倍!”
“雖然還是粗陋,可比之前強太多了!”
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
“劉鐵頭私下跟小的說,他這幾日手裡有準頭,眼睛也毒,鐵裡哪有雜質、該燒到什麼火候,心裡跟明鏡似的!”
“還有幾個老木匠,做拒馬、修車架,榫卯對接一次就成,嚴絲合縫!”
“往常要修修補補半天的東西,現在一榫一卯下去,‘哢’,嚴絲合縫!”
“他們都說,在陛下跟前乾活,心裡踏實,手上就有準頭!”
朱由榔點點頭。
這也是領域效果——提升生產效率和工藝精度。
雖然隻有百分之五。
但對於這些經驗豐富的老師傅來說。
一點點手感、眼力的提升,可能就是質的飛躍。
“鐵料還是缺?”
他問,眉頭微蹙。
“缺,太缺了。”
李二狗苦著臉,攤開沾滿油汙的手:
“咱們帶來的、路上撿的破銅爛鐵,加起來也就那麼點。”
“劉鐵頭說,再這麼修修補補,頂多撐五六天,就沒東西可熔了。”
“陛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派人去附近山裡轉轉,”
朱由榔指示,目光投向遠處的山巒輪廓:
“看看有沒有鐵礦石露頭,或者……有沒有廢棄的礦坑。”
“哪怕幾率再小,也去試試。”
“記住,要找熟悉本地地形的人帶隊,安全第一。”
“是!”
李二狗領命,猶豫了一下,小聲道:
“陛下,還有個事兒……”
“工匠們這幾天乾活時,總嘀咕說‘手順’、‘心靜’。”
“有人說,在陛下跟前乾活,心裡踏實,手上就有準。”
“這……這是不是也是陛下您的……”
他沒說下去,但意思明顯,眼神裡帶著敬畏和探尋。
朱由榔不置可否,揮了揮手:
“去忙吧。”
“抓緊時間,能修多少修多少,能造多少造多少。”
“遵旨!”
李二狗如蒙大赦,趕緊跑回工匠區。
最神奇、也最讓營地所有人震撼的,是禦帳旁那點蕎麥地。
老農姓陳,叫陳滿倉,河南人,跟著義軍逃難南下,一路輾轉。
五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像七十。
他被安排照料那點蕎麥地時,心裡其實是不以為然的——這兵荒馬亂、朝不保夕的時候,種地?給誰種?等蕎麥長出來,人都不知道死哪兒去了。
那點種子,還不夠塞牙縫的。
但他是個老實人,皇命難違,還是精心伺候著。
地是營地中心最平整的一小塊,土質其實一般,夾著不少碎石。
但陳老頭還是仔仔細細翻了三次土,把石頭、草根都揀得乾乾淨淨。
又從遠處背來些腐葉土摻進去,像伺候祖宗。
蕎麥種子是幾個婦人從褡褳深處摸出來的。
都是她們藏了一路、準備逃難時救急的口糧,加起來不到一小把。
陳老頭一顆顆挑過,選了最飽滿的二十幾粒,小心翼翼地埋進土裡。
像埋下最後的希望。
第一天種下去,澆了水。
陳老頭蹲在地邊抽旱煙,吧嗒吧嗒,煙霧繚繞。
眼神渾濁地看著那片光禿禿的土地,搖搖頭。
第二天,沒動靜。
陳老頭又去澆了遍水,歎了口氣,背著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