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後的第一場雨,下得細細密密的,把店子上的土路泡成了爛泥塘。
王義正蹲在窩棚門口,看著那片選好的宅基地。地是他用攢下的三百文錢買的——就在長溝西頭,離漢水灘塗五十步,地勢低,雨季怕淹,所以便宜。一畝地,隻要了彆人一半的價錢。
“爹,這地……能蓋房麼?”長子看著地上還沒化完的殘雪。
“能。”王義正站起來,踩了踩腳下的土,“地基打深點,牆基墊高點,淹不著。”
“可磚……”
“先不買磚。”王義正說,“咱們自己打土坯。溝邊有黃土,有麥秸,有水。咱們爺仨,一個月能打兩千塊。夠蓋三間房了。”
“那瓦呢?”
“先用茅草。等有錢了,再換瓦。”
王文修在旁邊聽著,小聲說:“爹,那咱們的房子,不就跟八隊那些土坯房一樣了?”
“現在一樣,將來不一樣。”王義正看著兒子,“咱們是砌匠,會蓋房子。等土坯房蓋起來,咱們再一塊磚一塊磚地換,換成青磚的,換成瓦頂的。就像砌牆,得從地基開始,一層一層往上壘。”
他說著,從窩棚裡拿出那把祖傳瓦刀。刀身在晨光裡泛著幽藍的光。
“今天,咱們砌王家的第一堵牆。不是給人砌的,是給自己砌的。這堵牆,要立一百年,兩百年,要咱們王家的子孫後代,都能看見。”
打土坯是力氣活。
先在溝邊挖黃土,曬乾,碾碎,過篩。然後和泥,摻麥秸,加水,用腳踩。踩勻了,摔進木模子裡,抹平,脫模,晾曬。
王義正帶著兩個兒子,天不亮就乾,天黑透了才歇。手上磨出了血泡,破了,結痂,又磨破。腳在泥水裡泡得發白,裂了口子。
八隊那些孩子來看熱鬨。狗蛋問:“王叔,你們要蓋房子啦?”
“嗯,蓋房子。”
“蓋了房子,還走麼?”
“不走了,就在這兒紮根了。”
狗蛋眼睛亮了:“那我能來玩麼?”
“能,隨時來。”
孩子們幫著撿麥秸,遞水,雖然幫不上大忙,可那股熱乎勁,讓王家爺仨心裡暖和。
半個月,打了兩千塊土坯。整整齊齊碼在宅基地邊,像一堵矮矮的城牆。
開工那天,是二月二,龍抬頭。
王義正請狗蛋爹——陳老三,幫著看了個時辰。辰時三刻,宜動土。
沒有鞭炮,沒有祭品。王義正隻是對著蒲圻的方向,默默鞠了三個躬。然後拿起瓦刀,挖下了第一鍬土。
“列祖列宗,”他低聲說,“不肖子孫義正,今天在襄陽店子上,給王家砌第一堵牆。這牆,是咱們王家的新根。願祖宗保佑,牆立百年,人丁興旺。”
長子跟著跪下,磕了頭。王文修也磕了。
然後,開始挖地基。
地基挖了三尺深。底下墊碎石,一層層夯實。夯土的聲音,“咚,咚,咚”,在清晨的店子上傳得很遠。
九隊、十隊有人聽見動靜,過來看。看見三個外鄉人,在荒地上挖地基,蓋土坯房。眼神裡有關切,有好奇,也有不屑。
“外鄉人,也學人蓋房子?”有人小聲說。
“蓋也是土坯房,能住幾年?”
“聽說是在碼頭砌牆的那個王師傅。手藝倒不錯。”
王義正聽見了,不理會。隻是埋頭挖土,夯地基。
牆基砌到一尺高時,麻煩來了。
來的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黑臉,粗眉,穿著件半舊的綢褂子,身後跟著兩個跟班。是十隊肖家的人,叫肖老五,是肖族長的堂侄,在店子上管著些雜事。
“停停停!”肖老五一腳踩在剛砌好的牆基上,“誰讓你們在這兒蓋房子的?”
王義正放下瓦刀,直起身:“這位爺,這地是我買的,有地契。”
“地契?誰賣你的?”
“八隊的陳老四。”
“陳老四?”肖老五冷笑,“他知道這地是誰的麼?這長溝西頭的地,都是我們肖家的祖產。陳老四那地,是二十年前從我們肖家租的,隻有耕種權,沒有買賣權。他賣給你?他有什麼資格賣?”
王義正心裡一沉。他買地時,隻看了陳老四拿出來的地契,上麵蓋著縣衙的紅印,以為沒問題。可現在看來……
“這位爺,地契上白紙黑字寫著……”
“寫著什麼?”肖老五打斷他,“寫著這地歸你?我告訴你,外鄉人,想在店子上落腳,得懂規矩。這地,你想蓋房,行。每年交一兩銀子的地租,房子蓋好了,地還是我們肖家的。要不交,這牆,我今天就給你推了!”
他說著,朝身後兩個跟班一揮手。兩人上前就要推牆。
“慢著!”長子一步跨到牆前,擋住了,“這牆是我們一磚一瓦砌起來的,誰敢動?”
“喲嗬,小子挺橫啊。”肖老五眯著眼,“在店子上,還沒人敢跟我肖老五這麼說話。推!”
跟班動手了。長子要攔,被王義正一把拉住。
“爹!”
“讓他們推。”王義正說,聲音很平。
“可……”
“牆倒了,能再砌。人倒了,就起不來了。”
跟班幾下就把剛砌好的牆基推倒了。土坯散了一地,混進泥水裡。半個月的心血,就這麼毀了。
肖老五得意地笑了:“外鄉人,記著,在店子上,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想蓋房,拿銀子來。一兩一年,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說完,帶著人揚長而去。
王文修“哇”地哭了。長子咬著牙,拳頭攥得死緊。王義正站著,看著那片廢墟,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