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義正去世後的第一個春天,澤喜五歲了。
他還是瘦,比同齡的澤全矮半個頭,胳膊細得像蘆柴棒。可他眼睛亮,看東西時,眼神能釘在東西上,像瓦刀敲進磚縫裡,穩,準。
正月十六,是店子上“開年”的日子。伯爺把澤喜叫到王家老宅的堂屋裡,桌上放著一塊青磚,一把小號的瓦刀——是世富按成人瓦刀縮小了打的,適合孩子的手。
“澤喜,”伯爺蹲下身,看著這個瘦弱的侄孫,“今天,我教你認磚。”
“伯爺,我認得。”澤喜說。
“你認得啥?”
“這是青磚,窯心燒的,火候過了,脆。”
伯爺心裡一震。他還沒教過這個。
“誰告訴你的?”
“看出來的。”澤喜指著磚麵,“顏色深,敲著聲脆。您說過,這種磚不能承重,隻能砌院牆。”
伯爺沉默了很久。他看著澤喜,這孩子瘦得讓人心疼,可眼睛亮得嚇人。那眼神,像能看透磚的裡子,看透灰的成色,看透一堵牆的筋骨。
“好,”他慢慢說,“那你再看看,這塊磚,能用哪兒?”
澤喜接過磚,掂了掂,又用手指摸了摸磚麵:“砌牆角。脆磚砌牆心不穩,砌牆角能借兩邊牆的力,能立住。”
伯爺的手抖了一下。這是“蠍子倒扒牆”裡“偷力”的訣竅,他還沒教。
“誰教你的?”
“沒人教。”澤喜搖頭,“我自己想的。牆角穩,像人站著,兩隻腳分開站得穩。”
伯爺站起來,走到門口,看著院裡的柿子樹。樹是王義正親手栽的,現在一人合抱粗了。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話:“老大,澤喜那孩子……是塊料。你把手藝,好好傳給他。”
那時他還覺得,澤喜太瘦,太弱,怕是學不了這苦手藝。
可現在……
“澤喜,”他轉過身,“從今天起,你跟我學藝。不是玩,是正經學。苦,累,受得了麼?”
“受得了。”澤喜說,聲音不大,但很穩。
“好。”
從那天起,澤喜開始了正式的學藝。
每天天不亮,他就跟著伯爺起床。伯爺去工地,他就跟著。伯爺砌牆,他就在旁邊看。看伯爺怎麼選磚,怎麼和灰,怎麼擺磚,怎麼敲實。看完,就在地上用樹枝畫,畫磚,畫縫,畫牆的結構。
他不說話,隻是看,隻是畫。安靜得像塊磚。
工地上的匠人喜歡逗他:“澤喜,長大想乾啥?”
“砌牆。”他頭也不抬。
“砌牆苦,累。”
“不苦。”他說,“牆砌好了,能擋風,能遮雨,能讓人住。不苦。”
匠人們笑,說這孩子懂事。
可伯爺知道,澤喜說的不是客氣話。他是真覺得不苦。就像魚在水裡遊,鳥在天上飛,匠人砌牆,是本能,是命。
民國十年(1921年),澤喜六歲了。
他學會了認磚,學會了和灰,學會了用吊線錘。伯爺開始教他“蠍子倒扒牆”的基礎。
“澤喜,你看,”伯爺在地上畫圖,“普通的牆,磚是這麼砌的,一層壓一層。可‘蠍子倒扒牆’,磚是這麼砌的——”
他畫出一層左斜,一層右斜的圖案,像蠍子倒著爬牆。
“這麼砌,牆就穩。八級大風,吹不倒。可這麼砌,難。磚得挑,灰得勻,手得穩。差一點,牆就歪,就倒。”
澤喜盯著圖,看了很久。然後拿起樹枝,在旁邊又畫了一個圖——在伯爺的圖基礎上,加了幾道線。
“伯爺,這麼砌,是不是更穩?”
伯爺湊近看。澤喜畫的,是在“蠍子倒扒牆”的結構裡,加了幾個三角支撐。那是“蠍子倒扒牆”的進階版,是王家傳了幾代的訣竅,他還沒教。
“你……你怎麼想到的?”伯爺聲音發顫。
“看出來的。”澤喜說,“三角穩。房子是三角的,橋是三角的。牆,也能用三角。”
伯爺看著這個六歲的孩子,像看一塊稀世美玉。不,比美玉還珍貴。這是王家六代人的心血,凝聚出的一個匠人魂。
“澤喜,”他抓住孩子的手,“這門手藝,你得傳下去。王家,就靠你了。”
“嗯。”澤喜點頭,眼神清澈,堅定。
可這年五月,外頭出大事了。
說是北京學生在遊行,反對巴黎和會,反對北洋政府。襄陽城裡也鬨起來了,學生上街,喊口號,貼標語。世連在勸學所,被學生拉著去演講,講“新文化”,講“救中國”。
“爹,”世連回來說,“外頭又要亂了。”
“怎麼個亂法?”王文修問。
“學生們要救國,要反軍閥,反列強。我看啊,這世道,又要變。”
“變就變吧。”王文修歎氣,“咱們老百姓,管不了國家大事,管好自家飯碗就行。”
可這飯碗,越來越難端了。
稅又加了。什麼“教育捐”“實業捐”“救國捐”,名目越來越多。世貴的雜貨鋪,一個月得交八塊大洋的稅。世富的木匠鋪,也加了捐。世香砌牆的工錢,主家能給現錢就不錯了,稅,自然是匠人自己擔著。
日子又緊了。可王家有準備——地窖裡還藏著些糧食,是王義正在時就存下的。摻著野菜,摻著糠,能撐一陣。
最難的時候,澤全餓得直哭。澤喜把自己的半碗粥推給他:“弟弟,你吃。”
“哥,你呢?”
“我不餓。”
澤全信了,接過來就喝。澤喜看著弟弟喝粥,咽了咽口水,沒說話。
伯爺看見了,心裡發酸。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心疼。
民國十一年(1922年),澤喜七歲了。
他的手藝,已經超過了一般學徒。簡單的牆,他能獨立砌了。而且他砌的牆,有種說不出的靈性——磚縫勻得像尺子量過,牆麵平整得像鏡子。懂行的人看了,說:“這孩子,是祖師爺賞飯吃。”
這年秋天,九隊張家的祠堂要修。祠堂是乾隆年間起的,二百多年了,後牆裂了道縫,眼看要倒。張家請了好幾撥匠人來看,都說隻能拆了重砌。可張家族長不乾——祠堂是祖宗的臉麵,拆了,張家就沒臉了。
伯爺帶著澤喜去看。澤喜圍著祠堂轉了三天,第四天,他說:“能修。不用拆。”
“咋修?”張家族長問。
“用‘偷梁換柱’。”澤喜說,“在牆裡頭,加道暗撐,把老牆扶正。外頭看,還是老牆;裡頭,結實了。”
“你有幾成把握?”
“九成。”
“那就修!”
澤喜主修,伯爺給他打下手。這活精細,得像繡花,急不得。先在牆外搭架子,挖開牆基,露出裡麵的老磚。然後從內部加固,一根一根地加暗撐。澤喜手穩,眼毒,哪根木料該削多細,哪個榫頭該打多深,分毫不差。
修了兩個月。完工那天,張家族長帶著全族人來驗收。他讓人抬了桶水,潑在牆上。水順著牆麵流下,沒有一絲滲進裂縫。
“好!”張家族長拍著澤喜的肩,“小子,有你太爺爺當年的風範!工錢,我給你加三成!”
“謝謝族長。”
這活之後,澤喜在店子上徹底立住了。沒人再把他當孩子看,都叫他“小王師傅”。
可這名聲,也帶來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