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二年(1923年),店子上鬨土匪了。
一夥土匪,二十多人,半夜進村,搶了張家,搶了肖家,也搶了王家。世貴攔著,被土匪一槍托砸在頭上,血流了一地。
澤喜那晚在雜貨鋪幫忙看店。土匪進來時,他躲在櫃台底下。透過縫隙,他看見土匪的臉,猙獰,凶狠。看見他們搶東西,砸東西。看見伯父頭上流血,倒在地上。
他咬著牙,沒出聲。手裡攥著那把伯爺給他打的小號瓦刀。
那一刻,他第一次感覺到,砌牆的手,是軟的。拿刀的手,才是硬的。
可他沒有動。隻是攥著瓦刀,攥得手心出汗。
土匪走了。世貴被抬回家,躺了半個月才好。
那半個月,澤喜話更少了。他白天跟著伯爺砌牆,晚上就一個人坐在後院,看著那堵“出師牆”——是他六歲時砌的第一堵“蠍子倒扒牆”,一直立在王家後院。一看就是半夜。
“澤喜,”伯爺來找他,“想啥呢?”
“伯爺,”澤喜說,“牆砌得再好,能擋住土匪的槍麼?”
伯爺沉默了。他沒法回答。
“擋不住。”澤喜自己說,“可牆還得砌。因為人得有個地方住,得有個家。有家,才能活。”
“對。”伯爺拍拍他的肩,“有家,才能活。”
民國十三年(1924年),澤喜八歲了。
這年,他經曆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跟著伯爺去縣城修一座茶樓。茶樓是清朝一個舉人開的,二樓欄杆鬆了,要修。活不大,可講究多。掌櫃的是個老先生,戴著眼鏡,說話文縐縐的。
“小師傅,”他看澤喜年紀小,逗他,“你會砌牆?”
“會。”澤喜說。
“那你說說,砌牆最要緊的是什麼?”
“地基。”
“哦?為什麼?”
“地基不實,牆砌多高都得倒。就像人,腳站不穩,身子再直也沒用。”
老先生愣了,然後拍手:“說得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紀,有這般見識。來,賞你一塊大洋。”
澤喜接過,說:“謝謝先生。”
那一塊大洋,他拿回家,給了秀英。秀英摸著孫子的頭,眼淚下來了。
“澤喜長大了,能掙錢了。”
第二件事,是澤全病了。
澤全那年七歲,胖嘟嘟的,一直很壯實。可這年秋天,他突然發高燒,燒了三天三夜不退。請了郎中來,說是傷寒,沒治了,看造化。
王家的人都守在床邊。世連媳婦哭得死去活來,秀英一遍遍地給澤全擦身子,用白酒擦,用涼水敷。可澤全的燒就是不退,臉燒得通紅,嘴唇乾裂。
澤喜守在弟弟床邊,三天三夜沒合眼。他握著弟弟的手,一遍遍地喊:“澤全,醒醒,哥在這兒。”
第四天夜裡,澤全的燒突然退了。他睜開眼睛,看見澤喜,虛弱地笑了:“哥,我夢見咱倆在砌牆。你砌牆,我遞磚。”
“嗯,”澤喜點頭,眼淚下來了,“等你好了,哥教你砌牆。”
“好。”
澤全活過來了。可這場病,掏空了他的身子。原來壯得像小牛犢的孩子,現在瘦了,蔫了,走路都打晃。
“澤全,”澤喜對弟弟說,“往後,哥護著你。誰欺負你,哥跟他拚了。”
“嗯。”澤全點頭,眼睛裡有淚。
民國十四年(1925年),澤喜九歲了。
他的手藝,在店子上已經小有名氣。人都說,王家這個老四,彆看年紀小,手藝比他爹不差。而且他心細,砌的牆,看著就舒服。
這年春天,伯爺把他叫到跟前。
“澤喜,‘蠍子倒扒牆’的訣竅,我都教你了。剩下的,得靠你自己悟。手藝是活的,人也是活的。你在哪裡砌,為誰砌,為什麼砌,這些,得你自己想明白。”
“伯爺,我想不明白。”
“那就慢慢想。”伯爺說,“你還小,路還長。可記住,不管世道怎麼變,手藝人的本分不能變——把牆砌直,把縫勾勻,讓人有個安穩的窩。這就是咱們王家的道。”
“我記住了,伯爺。”
窗外,柿子又紅了。
澤喜站在柿子樹下,看著滿樹的紅燈籠。他想起太爺爺王義正——他沒見過的太爺爺。聽伯爺說,太爺爺最愛這棵柿子樹,常說等柿子紅了,給孩子們吃。
現在,柿子紅了。
可吃柿子的人,少了太爺爺。
多了他,澤喜。
這個九歲的孩子,這個要把王家手藝傳下去的人。
他摘了個柿子,剝了皮,咬了一口。甜,甜得發膩。
像這日子,雖然苦,雖然難,可總有點甜頭。
總有點希望。
他把剩下的柿子吃完,擦了擦手,拿起那把伯爺剛傳給他的瓦刀。
刀很沉,可握在手裡,踏實。
就像這手藝,沉,可踏實。
就像這個家,難,可踏實。
他會把這家,這手藝,傳下去。
傳到柿子紅了一百次,一千次。
傳到王家,在這片土地上,真正地,紮根,開花,結果。
傳到,再也沒人敢欺負王家。
傳到,砌牆的人,能安安生生地砌牆。
傳到,拿槍的人,放下槍。
傳到,這世道,太平。
澤喜握緊瓦刀,望向遠處的漢水。
水在流,不停。
他也在走,不停。
走到,能砌一堵真正的牆。
一堵能擋風,能遮雨,能護住這個家,這門手藝,這片土地的牆。
(第九章修訂版完)
【下章預告】
第十章風暴(19261930)
北伐戰爭爆發,革命風暴席卷全國。王家這門手藝,這個家,將在時代的洪流中麵臨怎樣的考驗?而澤喜,這個天賦異稟的少年,又將做出怎樣的人生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