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了水的黑布,沉甸甸地壓在筲箕灣鎮的山巒上。黃江北揣著那張密密麻麻的補助名單,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田埂上。初春的泥土濕滑,冷不丁就濺起一團泥點,糊在他發白的帆布鞋麵上。
他先去了離鎮最近的筲箕灣村。村支書家的燈還亮著,院門關得嚴實,黃江北敲了半天,門才吱呀一聲開了條縫。村支書探出個腦袋,看見是他,眼裡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又漫上幾分敷衍:“黃同誌?這麼晚了,有啥事?”
“張支書,我是鎮農業辦新來的黃江北,想核對一下惠農補助的農戶名單。”黃江北把名單遞過去,聲音裹著夜風,帶著幾分涼意。
張支書的目光在名單上一掃,眉頭就皺了起來:“核對啥?名單不是早就報上去了?楊鎮長都拍板的事,還折騰啥。”他說著就要關門,黃江北趕緊伸手抵住門框:“張支書,這事關老百姓的切身利益,馬虎不得。”
“切,”張支書嗤笑一聲,語氣裡滿是不屑,“你個城裡來的研究生,懂啥莊稼人的事?名單上的名字,都是按規矩報的,錯不了。”話音落,院門“砰”地一聲關上,震得黃江北手骨發麻。
碰了一鼻子灰,黃江北沒氣餒,又摸黑去了幾戶名單上的人家。有的院子黑燈瞎火,喊了半天沒人應;有的倒是開了門,一聽是核對補助,連連擺手說“不清楚”“沒聽說”;還有個老大爺,拄著拐杖站在門口,歎了口氣:“後生,彆查了,這名單上的名字,好些人早搬去城裡了,哪還種地喲。”
夜風越吹越冷,黃江北的額角卻滲出汗來。他攥著名單的手緊了緊,心裡那點疑慮,此刻全變成了實打實的寒意——田永恒的話果然沒錯,這補助名單,當真摻了不少水分。
他又往山坳裡的王家坪村走,剛轉過一道山梁,手機突然響了。是田永恒打來的,聲音壓得極低:“江北,你是不是在村裡走訪?楊鎮長那邊好像聽到風聲了,你……”
“田主任,我已經核實了好幾戶,確實有問題。”黃江北打斷他,語氣堅定。
“你瘋了!”田永恒的聲音陡然拔高,又趕緊壓低,“楊鎮長是常務副縣長的乾女兒,這事兒牽扯的人不少,你一個初來乍到的選調生,硬碰硬,吃不了兜著走!”
“可那些真正需要補助的農戶怎麼辦?”黃江北的聲音帶著一絲執拗,“他們守著幾畝薄田,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這補助是他們的指望啊。”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一聲長歎:“你這後生,性子太直……王家坪村的村主任老王,是個實誠人,你去找他,他或許能給你點實在信息。”
掛了電話,黃江北腳步不停,朝著王家坪村的方向走去。山路崎嶇,他摔了一跤,手掌擦破了皮,滲出血珠,他隨便抓了把草葉揉碎敷上,又繼續往前走。
終於到了王家坪村主任王老實家,院門沒關,昏黃的燈光從屋裡透出來,伴著電視機的聲響。王老實正坐在炕沿上抽煙,見黃江北滿身泥汙地進來,嚇了一跳,趕緊起身給他倒熱水:“這是咋了?摔著了?”
黃江北接過熱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才緩過勁來。他把名單遞過去,開門見山:“王主任,我想請你幫我看看,這名單上的農戶,哪些是真的種了地,哪些是虛報的。”
王老實捏著名單,眉頭越皺越緊,指尖微微發抖。他抬頭看了看黃江北,又低頭看了看名單,沉默了半晌,才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後生,你是個實誠人,我也不瞞你。這是我自己記的賬,村裡哪些人是種糧大戶,哪些人家裡困難,都在上麵。”
他指著筆記本上的名字,聲音沙啞:“名單上那些空殼子,都是鎮上某個領導的親戚,壓根沒種地。真正該拿補助的,像村裡的老李家、老張家,地種得最多,日子卻最緊巴,名單上反倒沒他們的名字。”
黃江北看著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卻燃著一簇火。
他掏出手機,照著王老實的筆記本,一筆一劃地記錄著。燈光下,他的側臉棱角分明,透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黃江北終於整理好了新的名單。他揣著這份沉甸甸的名單,朝著鎮政府的方向走去。晨霧繚繞,沾濕了他的頭發和睫毛,他卻覺得,腳下的路,一步比一步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