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雖查辦江南義莊有功,然在杭州期間,行事孟浪,挑動私鬥,致使江麵生火,驚擾百姓。且其蜀黨習氣難改,雖有才情,卻乏廟堂穩重。著即貶為建昌軍司馬,即刻離杭,不得逗留!”
聖旨讀完,庭院裡一片死寂。
建昌軍司馬。那是比黃州還要偏遠的地方,是真正的蠻荒之地。
“接旨謝恩吧,蘇學士。”梁惟簡收起聖旨,臉上帶著一絲複雜的表情,壓低聲音道,“太後也是沒辦法。程頤倒了,那一幫老頑固們把氣都撒在你身上。若不稍微貶一貶你,壓不住那邊的怒火。而且……建昌雖遠,卻離權力中心遠,也離是非遠。”
蘇軾抬起頭,看著梁惟簡,忽然笑了。那笑容裡沒有怨恨,隻有一種通透的豁達。
“梁公公,我懂。這叫‘明貶暗保’,對嗎?”
梁惟簡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點了點頭:“蘇學士果然聰明。太後讓我給您帶句話:‘建昌山水清嘉,正好修心。且把那把火,在肚子裡滅了。’”
蘇軾拱手行禮:“微臣,領旨謝恩。”
送走梁惟簡後,蘇軾獨自坐在海棠樹下,手裡端著一盞涼透的茶。
“先生……”王朝雲走過來,眼眶紅腫,“您不冤嗎?明明是蔡京要殺我們,明明是您救了杭州,為何反倒是您……”
“朝雲啊。”
蘇軾折下一枝海棠,放在鼻端輕嗅,語氣輕柔得像是在談論明天的天氣,“冤嗎?若論冤,這天下最冤的是那些被黨爭牽連的百姓,是那個被當做棄子燒死在江裡的王虎,甚至是程頤那個老夫子,一輩子為了道統,最後卻栽在了私欲上。”
他轉頭看著侍妾,目光溫柔:“我蘇子瞻,能在西湖邊喝了幾個月的酒,寫了幾首詞,又趕跑了那幫強盜,已經是賺了。至於去哪裡做官,不過是換個地方睡覺、換個地方吃飯罷了。”
“可是……聽說建昌多瘴氣……”
“那就多備些草藥。”蘇軾站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塵土,“若是真死在那裡,正好應了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這天地大旅社,我也住夠了,退房的時候,總得留點什麼吧。”
“留什麼?”小坡在一旁好奇地問。
蘇軾摸了摸小坡的腦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留一點不滅的燈火。隻要這點燈火不滅,無論我去哪裡,這大宋的文脈,就斷不了。”
他轉身走向書房,步伐雖然有些蹣跚,卻異常堅定。
“小坡,收拾東西。把那些帶不走的書,都捐給杭州的書院。那本賬本的真本,藏在我那幅《寒食帖》的夾層裡,你務必親自送到陳州柳先生手裡,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先生,您不帶嗎?”
“不帶了。”蘇軾回過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那東西是個燙手山芋,但我手裡還有個更燙手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蔡京以為我去了建昌就廢了。但他不知道,那本賬本上,還有一個名字,是我沒寫在奏折裡,也沒給任何人看的。那個名字,才是這盤棋局最後的死穴。”
小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風吹過庭院,海棠花瓣紛紛落下,如同一場粉紅色的雨。
蘇軾站在雨中,看著這滿地的落花,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創作衝動。他想起了當年在黃州,想起了那個因為寫詩而被抓進烏台詩案的自己,想起了這十幾年的起起伏伏。
他從案上提起筆,在那張宣紙上,寫下了最後的告彆:
“山下蘭芽短浸溪,鬆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墨跡淋漓,力透紙背。
這不是給皇帝的謝恩表,也不是給朝堂的辯白書。這是他給這該死的命運,給這風起雲湧的時代,最響亮的一記耳光。
我蘇東坡,還活著。而且,活得比誰都年輕,比誰都硬氣!
“走!”
蘇軾大袖一揮,將那首《浣溪沙》留在案頭,轉身大步走出了書房。
門外,風雨初歇,一葉孤舟,正靜靜地候在碼頭上,準備載著這位大宋最有趣的靈魂,駛向下一個未知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