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6月9日,午3時20分,河南鄭州郊外
悶。
林征醒來的第一個感覺,是悶。不是空氣不流通的那種悶,而是身體被某種厚重、粘稠的物質包裹著的悶。
他睜開眼,看到的是一片渾濁的黃。
黃色的水,黃色的泥,黃色的天空。
他想動,但身體不聽使喚。四肢像灌了鉛,每一次掙紮都隻是讓那黃色的泥漿更緊地裹住身體。泥漿灌進鼻孔,嗆進喉嚨,帶著泥沙的腥氣和說不出的腐臭。
記憶在窒息中湧來:
王石頭。
十九歲。
河南中牟縣人。
農民,家裡七口人。
五天前黃河決堤,全家被衝散。
現在泡在洪水裡,抱著半截房梁已經一天一夜。
時間:1938年6月。
地點:鄭州花園口下遊二十裡。
事件:黃河決堤,人為製造的黃泛區。
林征——現在是王石頭了——拚命仰起頭,讓口鼻露出水麵。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泥腥味,肺裡像塞了棉花。
雨還在下。
豆大的雨點砸在渾濁的水麵上,濺起一圈圈漣漪。天空是鉛灰色的,低得仿佛要壓到水麵上。遠處,曾經是村莊的地方現在隻剩下幾處屋頂的尖角,像沉船的桅杆。
洪水。
這不是天災,是人禍。
王石頭的記憶像渾濁的洪水一樣衝擊著林征的意識:
6月四日,聽到風聲說要炸黃河大堤,村裡人都不信。
6月5日,軍隊來了,把人都趕走。
6月6日,聽見遠處傳來爆炸聲,悶雷一樣。
6月7日,水來了。先是腳踝深,然後膝蓋,然後腰,然後……
爹抱著最小的弟弟,娘牽著妹妹,哥哥拽著他,拚命往高處跑。
水太快了。
娘鬆了手,被一個浪頭卷走。
哥哥去拉,也被卷走。
爹把弟弟推給他,自己回頭去找娘。
然後爹也沒了。
他抱著弟弟,抓住這半截房梁。
弟弟在他懷裡哭了一夜,天亮時沒聲了。
林征低頭,看向自己懷裡。
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臉已經泡得浮腫,眼睛緊閉,嘴唇發紫,早就沒了呼吸。但他還是死死抱著,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
這是王小柱,王石頭的親弟弟。
死了。
抱著弟弟的屍體,泡在洪水裡,一天一夜。
這就是王石頭現在的狀態。
林征想要尖叫,但喉嚨被泥漿堵著,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音。眼淚流出來,混進雨水和泥水裡。
這是他第一次轉生為純粹的平民。
不是士兵,不是戰士,隻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一個在洪水中失去一切的少年。
而且這一次,他甚至不是死在戰場上,不是死在敵人手裡。
死在洪水裡。
死在自己人製造的災難裡。
林征記得這段曆史:1938年6月,為阻止日軍西進,國民政府下令炸開花園口黃河大堤。決口後黃河改道,形成長達四百多公裡的黃泛區,直接淹死和困死的百姓約八十九萬人,受災人口超過一千萬。
八十九萬。
王石頭是八十九萬分之一。
懷裡的弟弟是八十九萬分之一。
被卷走的爹、娘、哥哥、妹妹,都是。
雨越下越大。
林征抱著弟弟的屍體,在洪水中隨波逐流。房梁已經快抱不住了,木頭泡水後越來越沉。他的體力也在迅速流失,一天一夜沒吃東西,隻喝了幾口渾濁的洪水,現在胃裡像有火在燒。
但他不能鬆手。
鬆了手,弟弟的屍體就會被衝走,連最後這一點念想都沒了。
“有人嗎——!”
遠處傳來呼喊聲。
林征精神一振,拚命轉頭。大約一百米外,有一片露出水麵的高地,上麵擠滿了人,黑壓壓的,像螞蟻。
是災民聚集點!
他用儘力氣想要遊過去,但懷裡的屍體太重,水流也太急。試了幾次,反而被衝得更遠。
“救……救命……”他喊,但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高地上有人看見他了,指指點點,但沒人下來救。水太深太急,下來可能就是死。
林征絕望地看著那片高地越來越遠。
懷裡的弟弟沉甸甸的。
他突然想起陳樹生。那個教孩子認字的八路軍戰士,臨死前掩護的孩子叫丫丫。
如果丫丫也在這樣的洪水裡……
不,不能想。
雨勢漸小,但天色開始暗下來。又一個夜晚要來了。
王石頭的身體已經到極限了。寒冷、饑餓、疲憊、絕望,每一樣都在吞噬他的生命力。林征能感覺到,這具身體撐不過今晚了。
他抱著弟弟,抬頭看天。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水,灰色的世界。
這就是戰爭。
不隻有槍炮,還有洪水。不隻有戰士的犧牲,還有百姓的苦難。不隻有敵人的殘暴,還有自己人的抉擇。
炸堤是為了阻止日軍。
但死的,首先是百姓。
林征閉上眼睛。
王石頭的記憶在腦海裡翻湧:
老家那三間土坯房,冬天漏風夏天漏雨,但那是家。
爹在田裡乾活,娘在灶台做飯,哥哥帶他抓魚,妹妹跟在後麵跑。
弟弟剛會走路,跌跌撞撞地喊“哥”。
炸堤前,村裡老人跪在軍隊麵前磕頭:“不能炸啊,下麵是幾十萬人……”
當兵的說:“這是上頭的命令。”
然後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