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8月19日,晚8時10分,重慶大隧道防空洞
熱。
這次是燥熱,悶熱,像被塞進一個正在加熱的鐵罐裡。
林征醒來的第一個感覺,是熱。不是火焰灼燒的熱,而是成百上千人擠在一個密閉空間裡,呼出的二氧化碳、汗味、體臭、恐懼混雜在一起形成的,令人窒息的熱。
他睜開眼,一片漆黑。
不是夜晚的那種黑,而是絕對的、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眼睛睜著和閉著幾乎沒有區彆。
他想動,但動不了。
身體被前後左右的人緊緊夾住,像沙丁魚罐頭裡的魚。胸口被擠壓著,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儘力氣。空氣是汙濁的,帶著濃重的汗酸味、尿騷味,還有……死亡的甜腥味。
記憶在窒息中湧來:
周文彬。
三十四歲。
重慶本地人。
報社校對員。
已婚,有一個七歲的女兒。
現在和妻女一起困在較場口大隧道防空洞裡。
已經困了三個小時。
時間:1940年8月。
地點:重慶較場口大隧道。
事件:日軍對重慶的戰略大轟炸,防空洞管理混亂導致窒息慘案。
林征——現在是周文彬了——艱難地轉動脖子,在黑暗中尋找。
“文彬……文彬……”旁邊傳來妻子微弱的聲音。
他感覺到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手很涼,在悶熱的空氣裡顯得格外冰涼。
“慧蘭?”他用重慶話回應。
“我……我喘不過氣……”妻子的聲音斷斷續續。
林征想抬手摟住她,但手臂被擠得無法動彈。他隻能用手指摸索著,找到妻子的手,緊緊握住。
“敏敏呢?”他問。
“在……在我懷裡……”妻子說,“睡著了。”
睡著了?
林征心裡一緊。在這種環境下,一個七歲的孩子睡著了,很可能不是真的睡著,而是……
“敏敏?”他低聲呼喚,“敏敏?”
沒有回應。
隻有周圍人群壓抑的**、哭泣、咒罵、祈禱。聲音混在一起,在密閉的隧道裡形成嗡嗡的回響,像地獄的合唱。
防空洞慘案。
林征知道這段曆史:1940年8月19日至20日,日軍對重慶發動大規模戰略轟炸。較場口大隧道防空洞因通風設備故障、管理混亂、超員嚴重,導致上萬人在洞內窒息死亡。具體死亡人數至今仍有爭議,最保守的估計也在兩千人以上。
而他,現在就在這個死亡陷阱裡。
周文彬的記憶碎片湧來:
傍晚,空襲警報響起,刺耳的聲音劃破重慶的夜空。
抱著女兒,牽著妻子,隨著人流湧向防空洞。
洞口有憲兵把守,但人太多,秩序很快失控。
擠進洞裡時,敏敏的鞋子被踩掉了,哭了一聲。
然後燈滅了。
然後空氣越來越稀薄。
然後……
三個小時。
在絕對黑暗和缺氧中,被困三個小時。
林征嘗試深呼吸,但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在抽乾肺裡最後一點氧氣。胸口發悶,太陽穴突突地跳,頭開始發暈。
缺氧的症狀。
“開門!開門啊!”
前方傳來聲嘶力竭的呼喊。
“放我們出去!我們要悶死了!”
“救命——!”
但洞口的鐵門緊閉。外麵是日軍的轟炸,裡麵是窒息的絕望。進是死,退也是死。
“文彬……”妻子的聲音越來越弱,“我……我不行了……”
“堅持住,”林征握緊她的手,“很快就好了。”
這是謊話。
他自己也知道是謊話。
周文彬是個校對員,每天和文字打交道,最講究準確。但現在,他必須說謊。因為真相太殘酷:他們可能都會死在這裡,死在自己修建的防空洞裡,死在同胞的踩踏和窒息中。
“水……我想喝水……”旁邊有個老人喃喃。
但沒有人有水。進防空洞時太匆忙,誰也沒帶水。
林征感覺到妻子的手在慢慢鬆開。
“慧蘭!慧蘭!”他用力搖晃她的手。
“文彬……”妻子最後說,“照顧好……敏敏……”
然後,她的手徹底鬆開了。
林征腦子裡嗡的一聲。
他拚命掙紮,想要轉過身去,但人群像一堵肉牆,把他死死固定住。他隻能感覺到,妻子的身體正在慢慢滑下去。
“慧蘭——!”
他的嘶吼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但很快被更多的哭喊淹沒。
又一個生命消失了。
在這黑暗的、汙濁的、沒有尊嚴的地方。
林征大口喘氣,眼淚流下來。不是悲傷的眼淚,是生理性的,因為缺氧和刺激產生的淚水。但他顧不上擦。
“敏敏……”他想起女兒。
他艱難地彎下腰——其實隻是脖子前傾了一點——用臉去貼妻子的方向。黑暗中,他碰到了妻子散亂的頭發,然後是……一個溫熱的小身體。
敏敏。
還活著。
她趴在母親懷裡,一動不動,但身體是溫熱的。
林征用儘力氣,一點點挪動被夾住的手臂。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但他不在乎。終於,他的手碰到了女兒的後背。
小小的,瘦瘦的,七歲女孩的背。
他在女兒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沒有反應。
又拍了兩下。
“咳咳……”女孩發出輕微的咳嗽聲。
醒了。
“爸爸?”微弱的聲音。
“敏敏,”林征說,聲音嘶啞,“到爸爸這邊來。”
他感覺到女兒在動,從母親懷裡一點點挪出來,鑽進他和旁邊人的縫隙,最後擠到他身邊。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他。
“媽媽呢?”敏敏問。
林征沉默了兩秒。
“媽媽累了,在睡覺。”他說。
這是第二個謊話。
敏敏不說話了,隻是緊緊抱著他的腿。
林征彎腰,想把女兒抱起來,但空間太窄,根本抬不起手臂。他隻能讓女兒站在自己兩腳之間,用身體為她撐出一點點空間。
周圍的情況越來越糟。
缺氧已經讓很多人失去理智。有人在瘋狂捶打洞壁,有人在大聲咒罵,有人在歇斯底裡地笑,笑聲在隧道裡回蕩,比哭聲更可怕。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一個男人突然開始往前擠,用頭、用肩膀、用一切能用的部位撞擊前麵的人。連鎖反應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傳遞,整個隧道裡的人開始不由自主地向前湧動。
踩踏發生了。
“啊——!”
“彆擠了!”
“我的孩子——!”
慘叫聲、哭喊聲、骨頭斷裂聲、身體倒地聲。
林征死死抱住女兒,用後背頂住後麵湧來的人潮。每一次撞擊都像是被錘子砸中,但他不能倒。倒了,女兒就會被踩死。
“爸爸……我怕……”敏敏哭著說。
“不怕,”林征說,雖然他自己也在發抖,“爸爸在。”
他忽然想起王石頭,那個抱著弟弟死在洪水裡的少年。
現在的他,抱著女兒困在防空洞裡。
都是災難,都是絕望。
但這一次,他至少還能抱著活著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