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3日,晨7時30分,哈爾濱平房區
冷。
這次是冰窖般的冷,消毒水氣味的冷,金屬器械反光的冷。
林征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窄窄的鐵床上。床單是粗糙的灰色麻布,洗得發白,但依然能看見陳舊的血漬。頭頂是慘白的日光燈,光線刺眼,讓剛睜開的眼睛瞬間湧出淚水。
他想動,但四肢都被皮帶固定著。
手腕、腳踝、腰部,厚重的皮革帶子深深勒進皮肉裡。他想掙紮,但身體虛弱得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記憶帶著刺骨的寒意湧來:
編號:47。
原名?不記得了。
年齡?大概二十歲。
身份:“馬路大”(日語:圓木,指實驗材料)。
來源:去年在沈陽街頭被抓的流浪青年。
現在位置:關東軍防疫給水部本部,俗稱731部隊。
入營時間:27天。
時間:1941年12月。
地點:哈爾濱平房區,731部隊本部。
事件:活體人體實驗。
林征——現在他隻是“47號”——緩緩轉動眼珠,觀察這個房間。
白牆,白瓷磚,白燈光。一切都是慘白色的,白得像骨頭,像死亡。空氣裡有濃重的消毒水味,掩蓋不住更深層的血腥和腐敗的氣味。房間不大,除了這張鐵床,隻有一個金屬推車,上麵擺滿了各種器械:手術刀、鑷子、鋸子、注射器……
門開了。
兩個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人走進來,戴著口罩和護目鏡,看不清臉。但從身高和走路的姿態看,是日本人。
“47號,今天感覺怎麼樣?”高個子的用生硬的漢語問。
林征沒有說話。不是不想說,是說不出來。喉嚨乾得像砂紙摩擦,嘴唇裂開,滲著血絲。
“血壓。”矮個子說。
高個子拿起血壓計,粗暴地把袖套纏在林征的右臂上。充氣,放氣,記錄。
“體溫。”
一支冰涼的體溫計塞進腋下。
“瞳孔反應。”
一隻手翻開他的眼皮,刺眼的手電光直射瞳孔。林征本能地閉上眼睛,但眼皮被強行扒開。
檢查在沉默中進行。兩個日本人像在檢查一件物品,一台機器,而不是一個人。
林征的意識在恐懼和虛弱中掙紮。
731部隊。
他知道這個地方。曆史係研究生的記憶告訴他:這是二戰期間日本軍國主義最黑暗、最反人類的罪行之一。以防疫研究為名,實則是活體人體實驗的魔窟。
而現在,他是實驗材料。
過去27天的記憶碎片,像冰冷的刀片一樣在腦海裡切割:
被抓的那天,他在沈陽街頭找吃的。突然被捂住嘴,拖進車裡。
運到哈爾濱,扒光衣服,消毒,編號:47。
第一周:注射試驗。手臂上紮了十幾針,有的發炎潰爛,有的高燒不退。
第二周:凍傷實驗。雙手雙腳泡在冰水裡,直到失去知覺,然後觀察“治療”效果。他的左手小指和右腳兩個腳趾已經壞死了。
第三周:細菌實驗。被強迫喝下含有傷寒杆菌的水,連續腹瀉發燒。
昨天:抽了300毫升血,說是“常規檢查”。
今天呢?
今天會是什麼?
“準備進行今日項目。”高個子說。
矮個子走到推車前,拿起一個筆記本,用日語快速記錄著什麼。林征聽不懂全部,但聽到了幾個詞:“臟器功能”、“耐受極限”、“數據記錄”。
然後,矮個子拿起一支注射器。
針筒裡是渾濁的液體,淡黃色,像膿液。
“這是什麼?”林征終於擠出聲音,嘶啞得不像人聲。
高個子看他一眼,口罩上方露出的一雙眼睛沒有任何情緒。“新型疫苗實驗。為了大東亞共榮圈的防疫事業,你的貢獻會被銘記。”
謊言。
全是謊言。
林征知道,這根本不是疫苗,很可能是某種新培養的病毒,或者是毒氣試驗的解毒劑——需要先在人體上測試毒性。
針頭紮進左臂靜脈。
冰冷的液體注入血管。
起初沒什麼感覺。
但三十秒後,劇痛從注射點開始蔓延。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針在血管裡流動,所到之處,肌肉痙攣,皮膚發紅。
林征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叫出來。
這是47號的習慣。這個流浪青年在被抓前就習慣了忍耐:忍餓,忍凍,忍打。現在,忍痛。
“耐受性不錯。”矮個子在筆記本上記錄。
劇痛持續了五分鐘,然後開始減弱。
但林征知道,這不是結束。這隻是前奏。
果然,十分鐘後,他開始發燒。體溫迅速升高,冷汗浸透了粗糙的病號服。他感到惡心,胃裡翻江倒海,但空蕩蕩的胃裡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水。
“體溫38.7度。”高個子測量後說。
“記錄。”
發燒持續了一個小時。
在這一個小時裡,林征躺在鐵床上,看著慘白的天花板,腦子裡卻在想彆的。
他想起了前六世:
張二狗死在月光下,至少看見了星空。
李振良死在炮火中,至少是為了信念。
趙鐵山死在大刀旁,至少砍了八個敵人。
陳樹生死在山穀裡,至少保護了孩子。
王石頭死在洪水裡,至少抱著弟弟。
周文彬死在防空洞裡,至少女兒可能活下來。
而現在,他要死在這張鐵床上,作為一個編號,一個數據,一個“馬路大”。
沒有尊嚴,沒有意義,甚至沒有明確的“敵人”。
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不是戰場上的士兵。他們用科學的冷靜,進行著比戰場更殘忍的殺戮。
“準備第二階段。”矮個子說。
高個子推來一台機器,連著幾根電極。
“心臟負荷測試。”
電極貼在他的胸口。冰涼的凝膠,然後是輕微的電流刺痛。
機器開始運轉。心率、血壓、心電圖,所有的數據都在紙帶上劃出曲線。
“注射腎上腺素。”矮個子說。
又是一針。
這一次,林征的心臟開始狂跳。像有一隻手在胸腔裡拚命捶打,每一次跳動都帶來劇痛。呼吸困難,眼前發黑。
“心率187。”高個子報數。
“繼續觀察。”
狂跳持續了十分鐘。林征覺得自己隨時可能心臟破裂而死。但儀器顯示,他還活著。
“耐受性超預期。”矮個子語氣裡竟然有一絲……興奮?“準備第三階段。”
第三階段是什麼?
林征已經沒力氣問了。
他隻是躺在那裡,感受著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感受著高燒帶來的眩暈,感受著被束縛的身體傳來的麻木。
門又開了。
這次進來的是個年長些的人,同樣穿著白大褂,但沒戴口罩。一張典型日本學者的臉,戴著圓眼鏡,表情嚴肅。
“教授。”兩個助手立刻站直。
教授走到床前,低頭看著林征。那雙眼睛透過鏡片,像是在觀察一隻稀有動物。
“47號,中國男性,約20歲,體格中等。”教授用流利的日語說,“已進行27天基礎實驗,表現出了較強的耐受性。今天進行的是‘極限生理機能測試’。”
他轉向助手:“第三階段,缺氧實驗。”
林征的心臟猛地一沉。
缺氧。
重慶防空洞裡,周文彬就是缺氧死的。那種窒息的感覺,他記得。
但現在,是在清醒狀態下,被故意製造缺氧。
高個子拿來一個麵罩,扣在林征臉上。麵罩連著管子,通向一個閥門裝置。
“開始。”
閥門轉動。
林征感覺到,吸入的空氣開始變稀薄。
起初隻是有點呼吸困難,像是爬了很高的山。但很快,窒息感來了。胸口像壓著巨石,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在抽真空。肺葉在胸腔裡徒勞地擴張,卻吸不進足夠的氧氣。
他開始掙紮。
本能地,身體想要擺脫束縛,想要扯掉麵罩。但皮帶勒得太緊,手腕和腳踝的皮膚被磨破,血滲出來。
“記錄掙紮反應。”教授冷靜地說。
矮個子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
缺氧持續了五分鐘。
林征的視線開始模糊,意識開始飄散。他知道,如果繼續下去,自己就會像周文彬一樣,窒息而死。
但就在他即將昏迷時,閥門轉動了。
新鮮空氣湧進麵罩。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麵。
“恢複時間?”教授問。
“47秒恢複自主呼吸,1分12秒血氧飽和度恢複正常。”高個子看著儀器說。
“很好。”教授點頭,“記錄:中國男性青年在持續5分鐘嚴重缺氧後,恢複能力良好。這可能是長期營養不良形成的特殊適應性。”
他在記錄本上寫下這句話時,語氣平淡得像在記錄天氣。
林征躺在鐵床上,呼吸著珍貴的空氣,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不是悲傷的眼淚,是生理性的,因為缺氧刺激產生的淚水。
但心裡,有什麼東西在破碎。
人性。
這個房間裡,****。
那些穿白大褂的人,那些記錄數據的人,那些冷靜分析的人,他們都不把床上的人當人。
47號,馬路大,實驗材料。
僅此而已。
“準備第四階段。”教授說。
還有第四階段?
林征閉上眼睛。
他已經不抱希望了。他知道,今天自己會死在這裡。區彆隻在於,死在哪一個實驗階段。
第四階段是“臟器觀察”。
“局部麻醉。”教授說。
一針麻藥打在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