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達的案子落下了帷幕,雖然情況不同,但他其實和範應期的經曆是有極大的相似性,都是不知不覺中走上了不歸路,範應期給自己判了一個無期,張問達弄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正如張問達臨死前說的那樣,朝廷不讓宴請,有的時候,的確是在保護官僚自身。
朝廷不讓宴請,其實給了官吏們一個很合理的拒絕理由,為官一方,一些人情往來是絕對無法避免的,但朝廷大棒高懸,就可以完全合理的拒絕了。
有什麼意見,就跟陛下說去吧。
當官要麵對很多的誘惑,一不小心就會著了道,就連侯於趙都被臨安吳氏用宿妓這招給陰了,但侯於趙快速判定立場,處置了吳氏,沒有越陷越深。
被宣見的侯於趙、閻士選,當真是大眼瞪小眼,他們甚至不太清楚陛下為何大動肝火,宣見他們覲見的宦官,也是一言不發,不肯透露一絲一毫的消息。
侯於趙和閻士選入西湖行宮禦書房見禮之後,拿到了皇帝本人微服私訪的文冊。
文冊兩卷,上麵詳細的記錄了皇帝陛下對杭州獨鬆關茶山的調研經過,茶樹種類、茶樹年齡、茶葉產量、炒茶工數量、采茶女數量、生活環境等等。
侯於趙和閻士選看完之後,麵麵相覷,二人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說道:“臣等罪該萬死。”
記錄十分周詳,前麵的記錄,陛下字裡行間都透露著喜悅,茶葉是浙江、福建的支柱產業之一,是大明世界性商品之一,擁有極高的附加值,僅僅浙江一地,就有八萬戶的茶農。
茶葉生意滋潤著浙江福建的萬民。
皇帝字裡行間的喜悅,隨著談到了佃流氓力的待遇時,立刻變成了憤怒,侯於趙和閻士選,看了許久許久,才從數萬字的調研記錄裡,看出了吃人兩個字。
“起來說話。”朱翊鈞的憤怒不是對侯於趙和閻士選,而是對於浙江地麵這些勢要豪右、富商巨賈們。
其實朱翊鈞很清楚的知道,大明萬曆維新沒有過去多久,封建帝製之下,這些事情必然會發生,廢除賤奴籍製也才過去僅僅八年,哪有那麼快在大明的土地上,形成那麼強的普遍共識。
臨安吳氏的吳尚文說:
我打小就吃帶血的米,我家是臨安坐地虎,我爺爺最喜歡活埋不交租、不還錢的佃戶,我爹手裡養著夥地痞土匪,誰不聽話就直接衝進家門打砸搶,男的殺了,女的拉回寨裡!
這就是封建地主的做派,而且吳尚文爺爺和父親,縱橫臨安縣四十餘年,沒有一個人敢管,能管。
大明剛剛結束了賤奴籍製八年,還田令執行了四年,佃流氓力的待遇差,朱翊鈞其實完全可以理解,時代使然,但是他看到之後,依舊非常的憤怒。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都說這富長良心,朕倒是一點沒看出來,這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在短短四年時間裡,浙江茶農的數量,就少了四分之一,隻有六萬戶了,朕不讓兼並田土,他們就去兼並茶田?這裡麵尤其是寧波、紹興、金華三府最為嚴重。”
“杭州府獨鬆關茶山還好些,但也有了兼並的趨勢,必須要遏製兼並之風。”
朱翊鈞關切的第一個問題,浙江茶農數量銳減,其中寧波五千戶、紹興七千戶、金華七千戶,足足少了兩萬戶的茶農,這代表著浙江還田令執行,已經出現了反複。
在朱翊鈞的調研中,他發現,越大的茶園,待遇就越差,反倒是小茶農招的采茶女,都是一起吃飯,主家吃什麼,采茶女就吃什麼。
而茶農數量銳減的三府,都是知府衙門出了問題,知府衙門無法正常履行自己的職能,兼並就會愈演愈烈。
“陛下,臣之過也。”侯於趙沒有狡辯,還田出了問題,他其實可以推諉到張問達這些知府欺上瞞下之上,反正張問達已經死了,重災區也是出問題的三府;他也可以推諉到他執行還田,主要是田土,而不是茶田。
但侯於趙沒有推諉,他拒絕了升轉,要留在浙江,防的就是這種反複!
朱翊鈞擺手說道:“要嚴密防止還鄉匪團的誕生,同樣,也要防止還田的田土,以各種手段回到這些富商巨賈手中。”
“第二個問題,采茶女主要是集中在春茶之中,夏茶和秋茶,數量少,基本用不到采茶女。”
“這采春茶,一天要做六個時辰,是真的披星戴月,說是采一斤茶五文錢,一天采五斤,也不過二十五文,采五斤已經是手很快的了。”
“就是這五斤茶,朕就不止一次聽到采茶女說:東家說話不算話,說好的一斤,到了算錢的時候,秤還有問題,秤有問題也就罷了,還不給工錢,拖延數日數十日皆有。”
“春天還很冷,浙江多雨,這一下雨,還不讓下山,非要逼著采茶女繼續采茶,他們自己站在岸上,待在車裡、傘下,還要喝罵采茶女懶的很,活該窮困。”
“住的差、吃的差、不給結錢、變著花樣的降低工錢、沒有任何勞動保障,還要羞辱人,這就是富長良心嗎?”
這裡麵最過分的一家,也就那麼一家,要給茶葉算乾重,算乾重等於白乾,並且根本沒法計算,以至於壓根找不到采茶女去他家的茶園。
采茶就那兩個月的時間,導致這種規矩,其實根本沒有成功,屬於是肉食者的一廂情願。
閻士選俯首說道:“臣之過,教化失範。”
朱翊鈞繼續說道:“朕起初以為,有些經紀買辦從中作祟,朕不止一次聽聞過這種事,有些個經紀買辦,兩頭吃,兩頭拿,那頭拿東家的,這頭拿窮民苦力,朕讓緹騎去查了。”
“確實是經紀買辦,但這些個經紀買辦,都是相鄰幾家茶莊的富商聯合辦的牙行,也就是說這些經紀買辦都是他們自己的。”
“朕也以為是個彆的情況,正好被朕給撞見了,就讓緹騎四處走訪詢問,發現大茶園,幾乎都是如此。”
朱翊鈞的調研,可不是走馬觀花、管中窺豹,他考慮到了幾乎所有的情況,這種現象不是牙行的經紀買辦把利潤克扣了下來,也不是個例,而是普遍的現象。
有一定規模的茶園,都是極儘所能的向下苛責。
朱翊鈞麵色凝重的說道:“張問達已經死了,但他有個觀點,那就是因為分配不公,導致總需求跟不上總供應,最終導致供應相對需求剩餘的現象,最終導致了經濟潮汐,他的這個觀點,朕以為極好。”
“就這麼個分配方式,兼並那麼多的茶田,又有何用?夷人喝的了那麼多茶嗎?怎麼,讓茶葉堆在倉庫裡發黴發臭不成?”
“浙江完成了還田之後,接下來重點就是生產關係轉變、形成商品經濟和內需市場要建立,這三件頭等大事,都要圍繞著向下分配去進行。”
張問達和王崇古問答裡,有個讓人絕望的悖論。
在經濟下行周期裡,如果所有的肉食者們,肯加大利潤向下分配的比例,從向下分配一成,到向下分配三成,就可以順利過冬。
總需求仍然小於總供應,但可以維持在生死線之上,不至於在經濟下行的周期裡滅亡。
如果肉食者繼續加大比例,肯從三成加到五成,總需求就會逐漸增加,最終達到和總供應幾乎平齊的地步,這個時候工坊完全不必擔心是否能夠挺過寒冬的問題。
如果肯繼續加大比例,向下分配高於七成以上,經濟下行周期會立刻結束,總需求的旺盛,會讓所有人走出泥潭。
可是,在落潮的博弈裡,人們從來沒有一次選擇過共贏,全都是玉石俱焚。
肉食者們會不斷的裁員降本增效、降低勞動報酬、減少供應拉高價格,想方設法的收回成本,最終因為總需求的徹底萎靡,往往既不能盈利,也無法收回成本。
進入凜冬後,隻有死了足夠多的人,才會結束凜冬,隻要死不夠,就會一直凜冬。
某種意義上,這是經濟上的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所以要做好向下分配,朕也算是明白了,為什麼那四個織娘,寧願吊死在南京織造院門前,也不肯活著了。”朱翊鈞把張問達的這個悖論,告訴了侯於趙和閻士選。
他又想到了南京織造門前死去四位娼妓出身的織娘。
或許這些織娘臨死的時候,不是憎恨官廠對她們關上了大門,而是對世界徹底絕望。
官廠向下分配三成,這三成的利潤甚至可以營造官辦學堂、保障撫恤、營造官舍,讓人活的像個人,但民坊向下分配,甚至連一成都不到。
“臣謹遵陛下聖誨。”侯於趙再俯首,還田已經結束,即便是沒有陛下這次臨時起意的微服私訪,他也會將目光聚焦在這些地方。
“朕信二位愛卿才能,浙江事都交給二位了。”朱翊鈞叫他們來,不是問責,而是給他們布置任務。
問題存在,就要想方設法的改變,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裝作沒看到,沒聽到,搖擺身體假裝大明還在前進這種事,朱翊鈞做不出來。
萬曆十七年八月底,大明皇帝再次從杭州出發,北上向著鬆江府而去,抵達了南巡的最後一站。
朱翊鈞是坐著升平七號拉動的蒸汽火車前往鬆江府,隻用了一日就抵達了蘇州,在蘇州停留了兩日後,再次出發,抵達了鬆江府。
蘇杭已經足夠繁華了,但到了鬆江府,朱翊鈞才意識到,萬曆維新真的已經走了很遠很遠。
從度數旁通量化去討論鬆江府的繁華,鬆江府一府的商稅等於陝西、山西、綏遠、甘肅四地的商稅總和,而鬆江府出產的棉布,占據了大明全部棉布的四成甚至是更多。
鬆江府已經完成了商品經濟蛻變,甚至完成了內需市場的建設。
馳道上的火車川流不息,帶著貨物往返於上海縣和新港之間,沿河、沿路全都是各種各樣的工坊,南京引以為傲的製造局機械工坊,就隻有三個車間,可是在上海縣,光是官辦的機械工坊,就有三十七間全機械工坊,民坊也有十二間之多。
這一數量甚至超過了北衙。
朱翊鈞的行宮沒有設立在鬆江府府治的華亭縣,而是設立在了上海縣,因為經濟、工坊、貿易、學政等等重心,已經完全轉向了上海縣。
這是地理位置決定的。
“這上海縣建的行宮,未免有些過於富麗堂皇了一些。”朱翊鈞站在行宮之前,沒有進去,在寸土寸金的黃浦江畔,在黃浦江大橋旁邊,姚光啟給大明皇帝營造了一間占地四百畝的豪奢行宮。
要知道大明北衙皇宮總共才1080畝,上海縣行宮的形製幾乎和北衙一模一樣,隻不過小了很多,這個行宮有院落40多座,房屋480餘座,共有4000多間房,並且擁有完整的六部衙門。
“那也得建,這個廷議已經廷議過六次了,貴是貴了點,但值得。”張居正站在皇帝身邊,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