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漆黑如墨的夜幕籠罩之下,他恍惚聽到有人言語,緊接著,酷熱、潮濕與腥臭等諸多雜亂氣息,如鬼魅般直往他的腦海中鑽去。
即便他清楚自己正躺著,腦袋卻依舊像是被重錘猛擊,一陣強烈的暈眩感襲來,令他難以自持。
許久之後,他的眼皮微微顫動,緩緩睜開雙眼,費力地抬起手臂。
那股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如同潮水一般湧上腦門。他將寬大的手掌舉到麵前,僅僅隻是匆匆一瞥,便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下一刻,手掌無力地垂落,蓋住了他的半張麵龐。
不多時,在他那模糊的視線之中,出現了一道朦朧的人影。與此同時,一股奇特而馥鬱的異香飄入他的鼻中,他下意識地嗅了嗅,隻覺這香氣甚是好聞。
可就在他意識到這香氣不同尋常之時,眼皮卻好似被灌了鉛一般,迅速變得沉重起來。
他強打起精神,試圖抵抗這股困意,然而終究是力不從心,極快地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他陷入了夢鄉,夢回了那段遙遠的兒時歲月。
對他而言,往昔的那段時光,猶如一場充滿殺戮與死亡的噩夢。
那時,鄉親們皆信誓旦旦地說秦軍無法侵入,他們大齊國力強盛,無所畏懼。
可誰能料到,秦國僅僅用了兩年時間,便如狂風掃落葉般衝破了齊國的前衛防線。秦軍鐵蹄所到之處,哀鴻遍野,百姓們慘遭屠戮,一片生靈塗炭之景。
他被家人緊緊護著,在原野上拚命逃亡。熊熊烈火四處蔓延,淒慘的叫聲不絕於耳,點點星火在風中搖曳,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而在他們身後,是如虎狼般凶狠的秦軍兵卒,正窮追不舍。
每一次他回頭望去,都能清晰地看見慘死在秦軍刀下的爺爺、爹娘。
他們的頭顱被殘忍地切下,懸掛在秦軍士兵的腰間,宛如恐怖的戰利品。而家人臨死前那聲嘶力竭的呼喊,依舊在他耳邊清晰地回蕩著:“不要回頭!快跑!”
他的視線隨著奔逃而顛簸、晃動,喘著粗氣,拚命地向前逃竄。那片一望無際的原野,此刻卻仿佛成了無儘的迷宮,他找不到方向,也沒有目的,隻知道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突然,他腳下猛地一頓,不小心絆到了一具屍體,整個人向前猛然摔飛出去。
他在極度恐懼中掙紮著起身,驚魂未定地回頭看去,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身處一間窄小的土屋之中。此時,距離秦軍攻下齊國,已然過去了數年之久。
一路向南逃亡,他們進入了楚國境內。幸運的是,他被一個好心的江湖門派收留,得以在此學習武藝。
聽聞楚國乃是魚米之鄉,物產豐富,他也終於吃到了從小到大都未曾見過的白米。
或許是因為太餓,他每次都吃得很多,因此常常遭到同門師兄弟的輕視與嘲笑。
師傅也曾無奈地說,他年紀太大,早已錯過了最佳的習武年紀。
但師傅終究是心善,還是將他留了下來,讓他負責挑水劈柴。又因為他身體壯碩,那些師兄弟還常常把他當作沙袋,練習拳腳功夫。
在靜謐的黑夜,他獨自坐在門派外頭的懸崖邊上,望著夜色籠罩下的大海,默默地給自己上藥療傷。這時,師姐來了。
師姐是師傅的女兒,生得極為漂亮,心地也十分善良。她細心地拿過傷藥,輕柔地幫他處理傷口,還紅著臉輕聲問他,願不願意和自己私奔。
師姐如此美麗動人,門派裡眾多師兄師弟都對她傾心,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心裡明白,師姐或許並不真心喜歡自己,可那一刻,他還是鬼使神差般地答應了師姐。
在某天夜裡,他們瞞著眾人,偷偷逃出了門派。然而,不知為何,原本周密的計劃與行蹤卻意外泄露。
往日的師兄師弟們,還有山下財主家的打手們,紛紛圍捕過來。慌亂之中,他隨手抓起一塊鐵板,在自衛時失手打死了人。
直到那一刻,他才驚覺,自己的力氣並不比那些練過武功的師兄師弟們小。
師姐也被眼前的一幕驚得愣在原地,完全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般田地。他顧不上許多,拉著師姐拚命衝出包圍,躲進了深山之中。
在山裡,師姐心疼地撕出布條,為他包紮傷口。那種被人關心的感覺,讓他心中湧起一股奇妙的溫暖。
往後的日子裡,他們如同驚弓之鳥,四處東躲西藏。既要躲避江湖上的追殺,又要時刻提防官府的搜查。
有好幾次,師姐都心生退意,想要放棄這種逃亡的生活。但他總是耐心地出言相勸:“如今和往日不同了,曾經我無力保護家人,可現在,我定要用儘全力護你周全。”
他們在深山裡找了個地方安了家,師姐會教他一些粗淺的功夫招式。
每隔兩個月,為了躲避追查,他們便會另尋新家。在這期間,他們嘗儘了生活的艱辛,做過乞丐,當過打手,走投無路時甚至還劫過商客。
儘管日子過得如此艱難,但那幾年,卻是他一生中最為輕鬆愜意的時光。
幾年後,師姐懷上了他的孩子,他滿心歡喜,想著一定要找個世外桃源,從此安安穩穩地度過餘生。
可命運似乎總愛捉弄人,兩國之間征戰的戰火,還是無情地燒到了他們身上。
楚國的兵家一向自恃用兵如神,狂妄自大,與曾經的齊國並無二致。最終,在大秦帝國的鐵騎之下,楚國瞬間土崩瓦解。
熊熊烈火與紛飛的飛箭,好似當年那噩夢般的場景再次重現。
他挺身而出,直麵秦軍。可這一次,他麵對的並非江湖俠客或家丁打手,而是一支訓練有素、勇猛無比的虎狼之師。
他曾經引以為傲的氣力,在這嚴整的軍陣與眾多的人數麵前,顯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
師姐不幸倒在了亂槍捅刺的軍陣之中,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望著他,眼中滿是愧疚,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原來,當年私奔時走漏的風聲,竟是師姐刻意放出的。
她本是為了借著他的名頭自汙,從而逃避下嫁山下財主家的兒子,卻沒想到,他會全心全意地帶著她逃離。
師姐咽下最後一口氣時,還喃喃說道:他是個好人,卻被自己拖累了……
再次恢複意識時,他已坐在馬車上。馬車後頭運著大戶們需要的各種商品,他的大手按壓在鐵盾上。這鐵盾,正是用當年那塊鐵板打造而成的。
過往的記憶,此時已變得模糊不清,但兒時逃命的恐懼、師姐死去時的不甘與悔恨,卻依舊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中,難以忘懷。
主子傳來消息,說泗水縣裡來了個女官,或許會有一場爭鬥,便將他叫了回來。
對於打打殺殺這些事,在他的心裡,早已沒有了太多特彆的感覺。無論是生是死,他都已能坦然接受。
以至於當他意識到自己並非那個身穿旗袍的姑娘的對手時,卻還是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
等他真正清醒過來,才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漫長的夢幻之境。
他被人扶起,坐在草席上,靠著鐵牢裡的磚牆。此時,他的耳邊,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聲音。
李幼白仔細地替尉遲磐檢查傷勢,發現他醒來後似乎失去了聽覺。看來真氣的威力,對於像他這種境界不高的武者來說,哪怕隻是稍有觸及,都可能帶來非死即殘的後果。
“他身體狀況如何?”蘇尚處理完公事,總會過來查看一番。
李幼白收起內力,如實說道:“他現在已聽不到任何聲音。
再等一兩天,依我看,你還是提前想好說辭為妙,此人看起來並非輕易會投降之人。”
李幼白此前施展了暗夜飄香之術,讓尉遲磐陷入致幻的夢境當中,通過觀察其麵部表情與心跳脈搏的變化,來推測過往經曆對他的影響程度。
蘇尚曾說想要招降此人,她也了解過尉遲磐的過往,雖說並不出眾,但也曆經了諸多風浪。像生死攸關這類事情,恐怕很難輕易左右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