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帳的空氣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讓人喘不過氣。案上攤著半本揉皺的糧冊,紅筆圈出的“餘糧不足十日”格外刺眼,旁邊空了的粗瓷茶碗還沾著褐色茶漬,是李星群方才捏握時蹭掉的。他剛從俘虜營回來,袍角還沾著柵欄外的塵土,武二的話還在耳邊響,俘虜們的抵觸眼神也沒散,這會兒又聽見帳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是軍需官楊誌。
“監軍。”楊誌掀簾進來時,手裡的糧袋晃了晃,倒出幾粒乾癟的粟米,“剛盤完糧倉,得跟您說個急事——軍中糧食,真要告急了。”
李星群的手指猛地按在糧冊上,指腹蹭得紙頁發毛:“怎麼會消耗這麼快?前幾日不還說能撐半月嗎?”他記得百草穀引入的紅薯、玉米這幾年在太原府種得不錯,雖沒鋪滿全國,可隨軍帶的乾糧裡摻了不少薯乾,按道理該頂些時候。
“不是摻得少,是要養的人太多了。”楊誌把糧袋放在案上,聲音壓得低了些,“您說的優待,是咱們吃什麼,俘虜就吃什麼——都是摻了三成薯乾的窩頭,一頓一個,每多給一口。可八千俘虜,一天就是八千個窩頭,折算下來得兩石糧;咱們自己六萬弟兄,一天要六石糧,加起來就是八石,十日就是八十石——糧倉裡現存的,滿打滿算也才七十石,還得刨去受潮發黴的。”
“就算這樣,也不至於差這麼多吧?”李星群皺緊眉,伸手拿起一粒粟米,米粒上的黴點清晰可見,是昨夜的雨水滲進了糧倉,“商丘到廬州的糧隊呢?沒消息嗎?”
“哪有消息。”楊誌歎了口氣,往帳外瞥了眼,確認沒人偷聽才繼續說,“斥候來報,南疆人在滁州山道設了埋伏,上一隊糧車連人帶貨都沒了蹤影。咱們的火車隻到南京商丘,剩下的路全靠馬車,遇上雨天就陷泥裡,本來就慢,現在更不敢走了——等於斷了補給。”
李星群的指尖僵了僵,粟米從指縫滑落在糧冊上,砸出個小小的印子。他忽然想起早上在隔離區看見的場景:一個染疫的小兵攥著半塊發黴的薯乾,說要分給同鄉——原來連士兵的口糧都摻了黴糧,俘虜的“優待”不過是和士兵同標準,可架不住人數實在太多。
“可就算養俘虜,也不該讓兵力跟著吃緊吧?”他還想掙紮,話裡卻沒了底氣,“咱們總兵力接近六萬,難道連看守俘虜的人都抽不出來?”
“兵力緊,就是因為看守要額外耗糧啊監軍!”楊誌急得往前湊了兩步,聲音也高了些,“您想,那八千俘虜得三班倒盯著,白天還好,夜裡巡邏的弟兄不能回夥房熱飯,隻能帶乾糧——這乾糧是額外發的,不算在正餐裡,一天下來又是幾百斤糧。而且看守的四千人,本可以去守糧道、去補城牆,現在全困在俘虜營,等於少了四千人可用;押運糧車每次至少兩千人,不然擋不住南疆斥候;城牆上日夜輪守又得一萬五……您算算,剩下的人夠不夠跟他們正麵打?”
這話像把錘子,敲碎了李星群最後一點僥幸。他當然算得清:六萬減去四萬看守+押運+守城),剩下兩萬,還要刨去傷兵和軍醫,能上戰場的不足一萬五,而南疆人加上援軍,少說也有三萬。他之前隻想著“優待俘虜”是對的,卻忘了戰場最根本的是“活著”——是手裡的兵能不能扛住進攻,是嘴裡的糧能不能撐到補給來。
“我知道了。”他揮了揮手,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你先下去,讓夥房把薯乾的比例再提提,黴糧挑乾淨些,務必先保證守城弟兄的口糧。”
楊誌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最終隻是拱了拱手,提著空糧袋走了。帳簾落下的瞬間,李星群猛地靠在椅背上,雙手狠狠按在太陽穴上,指節用力到發白。腦子裡像有兩撥人在吵:一撥是穿越前學的曆史,是那些“人道主義”“統一戰線”的字眼,是他對著俘虜營裡那個十二歲孩子說“好好活著”時的認真;另一撥是眼前的糧冊、隔離區的白幡、楊誌說的“四千人困在俘虜營”,是武二那句“你說的這些話你自己信嗎”。
他伸手摸向腰間的銅符——那是玄甲軍的信物,不是誰的遺物,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冷靜了些。可再想想昨天死去的一千個弟兄:有的死在蠱蟲手裡,有的是因為兵力不足,沒能及時拿到藥材;還有押運糧車的弟兄,連屍首都沒找著……如果那四千人沒去看守俘虜,是不是能多護幾隊糧車?是不是能多救幾個傷兵?
“殺了他們,就有兵力了,糧食也夠了。”一個聲音在心裡冒出來,尖銳得像南疆人的毒箭。他甚至能想象出動手的場景:趁著夜色,把俘虜趕到空地上,不用費多少力氣……可下一秒,俘虜營裡那個老俘虜的臉就冒了出來——那人腿斷了,每天靠撿彆人剩下的窩頭過活,卻還會把曬乾的草藥偷偷塞給受傷的啟軍小兵;還有那個十二歲的南疆孩子,每次看見他都躲在帳篷後麵,眼睛亮得像星星,手裡總攥著個用草編的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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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在乾什麼?”李星群猛地站起來,椅子被帶得往後倒,撞在帳柱上發出“哐當”一聲響。他走到帳邊,撩開簾子看向俘虜營的方向——灰色的帳篷在風裡晃,像一片沒了生氣的墳頭。他想起自己剛穿越時,對著百草穀的師姐說“要讓這裡的人都好好活”,可現在,他卻在盤算著怎麼殺死八千個人,隻為了省點糧食、騰點兵力。
手指不自覺地發抖,他摸出懷裡的乾糧袋,倒出一塊摻了黴點的薯乾,咬了一口,又苦又澀,像極了此刻的心情。“優待俘虜”四個字在嘴裡嚼著,漸漸變了味——是他太天真了嗎?還是這戰場本就容不下半分“仁善”?他不知道,隻覺得胸口堵得慌,連呼吸都帶著疼,仿佛那些即將被殺死的俘虜的哭聲、那些因缺糧死去的弟兄的歎息,都纏在他耳邊,甩也甩不掉。
李星群揣著滿肚子糾結走出中軍帳,沒往熱鬨的操練場去,反倒繞到了巢湖東岸的柳樹下。暮春的風裹著湖水的濕氣,吹得柳枝簌簌晃,垂下的綠絲絛掃過他的手背,像極了穿越前老家河邊的模樣。他踢著腳邊的碎石子,目光落在遠處城內的矮房上——有的屋頂還飄著炊煙,是夥房在煮摻了薯乾的粥,有的窗口掛著洗曬的繃帶,白花花的一片,像極了隔離區外的白幡。
他正盯著那片白繃帶發愣,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伴著清脆的鈴鐺響——是花花掛在腰間的藥鈴,她總說這樣走夜路時,傷兵們能聽見聲音就不害怕了。
“師父!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兒呀?”花花蹦到他身邊,手裡攥著一束剛采的紫花地丁,花瓣上還沾著露水,“我剛從護士營出來,就看見你蹲在這兒踢石頭,是不是有什麼好玩的沒帶花花?”她歪著頭,辮子上的紅繩隨著動作晃,眼裡亮閃閃的,像盛著巢湖的星光。
李星群被她問得愣了愣,緊繃的眉頭不自覺鬆了些,伸手拂掉落在衣襟上的柳絮:“哪有什麼好玩的,不過是心裡堵得慌,來這兒透透氣。”他指了指身旁的青石墩,“坐吧,正好跟你說說話——這陣子忙著處理軍務,倒忘了問你護士營的事。”
花花聽話地坐下,把紫花地丁放在兩人中間,手指輕輕撥弄著花瓣:“護士營挺好的呀,孫前輩教我們認了好多草藥,上次王三伯的箭傷化膿,我用他給的草藥敷了兩天就消了!就是……”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隔離區的弟兄們還是走得快,昨天還跟我要糖吃的小石頭,今天早上就……”
這話讓李星群剛鬆的眉頭又擰了起來,他望著湖水歎了口氣:“其實我現在頭疼的,也跟這些事纏在一起。你知道咱們現在糧食隻夠十日嗎?八千個南疆俘虜,每天要耗兩石糧,還得四千人三班倒盯著他們——那些兵本該去守滁州的糧道,去補城牆上的缺口,現在全困在俘虜營裡。”他指尖無意識地摳著青石墩的紋路,“我小時候總聽人說,要優待俘虜,要給他們留條活路,可現在……我看著守城的弟兄啃發黴的薯乾,看著押運糧車的人連屍首都找不著,竟開始想,要是沒這些俘虜,是不是就好辦多了?”
花花沒立刻接話,隻是把紫花地丁往他麵前推了推,輕聲說:“師父,你說的‘優待’,是要讓他們都跟著咱們嗎?”
“不然呢?”李星群愣了愣,“總不能一直關著,要麼讓他們投降,要麼……”後麵的話他沒說出口,可那“殺了”兩個字,像塊石頭壓在舌尖。
“可誰說優待就一定要‘歸化’呀?”花花眨了眨眼,伸手撿起一顆被風吹落的柳絮,“我娘以前跟我說,山裡的熊瞎子凶得很,可你要是不惹它,給它留些野果子,它就不會來撓人。那些俘虜是不是也一樣?他們不想跟著咱們,咱們也不用逼他們,隻要他們不鬨事,等打完仗,把他們送回南疆不就行了?”
這話像道微光,突然照進李星群混沌的心裡。他之前總想著“要麼優待到歸化,要麼乾脆放棄”,竟從沒想著“隻是給條活路,不逼他們站隊”。可還沒等他細想,花花又突然湊近,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點小孩子似的認真:“不過師父,我聽護士營的張叔說,有個俘虜昨天還想搶傷兵的藥,要是他們總鬨事,殺了也沒什麼吧?”
李星群被她這話驚得一愣,隨即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頂:“你這小丫頭,倒比師父敢說。可師父不是假仁假義——能不殺,總還是不想殺。你看俘虜營裡那個十二歲的小阿木,每天就蹲在帳篷裡編草兔子,還有那個斷腿的老俘虜,總把草藥塞給咱們的傷兵,他們也不是都壞。”
花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盯著他的嘴唇:“師父,你剛說‘不是都壞’的時候,嘴裡咕噥的是什麼呀?跟南疆俘虜說的話好像!”
李星群心裡一動,故意清了清嗓子,用南疆的方言慢悠悠說:“我說‘你猜我怎麼看這些人’——這是我以前在南疆學的,你自然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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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花花眼睛瞪得溜圓,趕緊捂住嘴,左右看了看才湊過來,聲音壓得更低,“師父你是南疆人呀?這可是大秘密!我不跟彆人說!”她還特意舉起小手,像在發誓。
李星群被她這模樣逗笑,點頭又搖頭:“算半個吧,以前在南疆待過幾年,跟當地人學了不少東西。”他望著遠處的湖水,語氣軟了些,“你剛才問我怎麼看南疆人,其實……他們也不是天生就想打仗,隻是黎武那些人總說中原人看不起他們,又拿蚩尤的名頭哄著,才跟著來的。”
“那師父覺得,南疆和中原能好好過日子嗎?”花花托著下巴,手指繞著辮子上的紅繩。
“當然能。”李星群撿起一塊小石子,扔進湖裡,濺起一圈漣漪,“你看中原最開始,不也就兩河流域那點地方?後來慢慢跟周邊的人好好相處,才成了現在的樣子。不是要誰消滅誰,是要教他們種紅薯、種玉米,教他們讀書寫字,讓他們知道,不用靠打仗也能過好日子——這叫教化,不是靠刀子逼著。”
花花眨了眨眼,突然笑著擺手:“好啦好啦,師父說的我懂啦!就像孫前輩教我們認草藥,不是逼我們學,是怕我們受傷了不知道怎麼治!”她把那束紫花地丁往李星群手裡塞,“這個給師父,孫前輩說紫花地丁能清熱,師父總皺眉頭,聞聞花香就不煩啦!”
李星群接過花,指尖觸到花瓣上的露水,涼絲絲的。他剛想把花插在衣襟上,花花又突然伸手,把一朵最大的花彆在了他的帽簷上:“這樣才好看!師父你看,柳枝擋住太陽,帽子上有花,就不像剛才那樣愁眉苦臉的啦!”
他無奈地笑著,想把花摘下來,卻被花花按住手:“不許摘!不然我就告訴護士營的姐姐們,師父欺負徒弟!”說著還鼓起腮幫子,假裝生氣。
李星群隻好作罷,任由那朵紫花在帽簷上晃。他望著花花蹦蹦跳跳去湖邊追蝴蝶的背影,又看了看帽簷上的花,心裡的堵得慌的感覺竟散了大半。風又吹過柳樹,柳枝掃過他的臉頰,這次不再是壓抑的涼,反倒帶著點春天的暖——或許花花說的對,不用把事情逼到“殺或不殺”的死路,先給條活路,先等這場仗打完,總會有辦法的。
他對著花花的背影喊:“慢點跑!湖邊滑,彆摔著!”
花花回頭揮揮手,藥鈴叮當作響:“知道啦師父!我一會兒給你帶好看的貝殼!”
夕陽漸漸沉下來,把湖水染成金紅色。李星群坐在青石墩上,手裡捏著那束紫花地丁,聞著淡淡的花香,第一次覺得,這巢湖的風,也沒那麼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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