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林正修是鐵了心不肯叫林竹喧父親的。
那聲“爹”卡在喉嚨裡,比吞了烙鐵還難受。
他總覺得林竹喧那張溫潤如玉、總講大道理的臉龐下,藏著些他看不透的心思,絕不像表麵那般老實敦厚。
這書生,心腸是軟的,可骨頭裡卻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執拗和深沉,讓他本能地警惕。
他那時初學人類的化形之術,本就根基不穩,加之重傷初愈,魔氣運轉滯澀。
一次午睡,心神鬆懈之際,維持人形的幻術竟悄然潰散了一瞬。
半透明的魔軀如同破碎的琉璃,邊緣逸散出黯淡的、不屬於人間的微光,在簡陋的土屋角落一閃而逝。
林正修猛地驚醒,心臟幾乎跳出胸腔,冷汗瞬間浸透後背——他驚恐地抬眼,正對上林竹喧望過來的目光。
那一刻,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林正修,遠比被狼群撕咬麵臨死亡時更甚。
這恐懼並非源於暴露魔身可能帶來的殺身之禍,而是一種更深、更尖銳的失落:他害怕這雙平靜眼眸裡映出的“自己”會徹底消失,害怕那彌漫著草藥苦澀和米粥溫香的枯燥日子戛然而止。
先生坐在窗邊教他認字時,午後陽光落在書頁上的斑駁光影;那碗甜滋滋、能熨帖到心坎裡的糖水;還有偶爾才能分到的、熱乎乎、帶著柴火香的煮雞蛋……
他像一隻等待宣判的囚鳥,身體僵硬地繃著,每一刻都無比煎熬。
然而,預想中的質問、恐懼或驅逐並沒有到來。
那目光平靜無波,沒有驚訝,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探究,隻是像掠過一片尋常的落葉般,自然而然地收了回去,仿佛什麼都沒看見,繼續投向手中那卷泛黃的書籍。
這反常的平靜反而讓林正修更加惴惴不安。
林竹喧越是不提,他心裡的恐慌就越發膨脹,像不斷充氣的氣球,隨時會炸開。
這份不安煎熬了他整整兩天。
終於,在一個林竹喧坐在矮凳上縫補舊衣的傍晚,林正修再也忍不住了。
積壓的恐懼、對失去的恐慌、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依戀,猛地衝垮了他的倔強。
他像一顆被彈弓射出的石子,“撲通”一聲重重跪撲在林竹喧的腿上,雙手死死抓住對方洗得發白的衣角,把臉深深埋了進去。
“嗚……嗚哇……”壓抑的哭聲終於爆發出來,帶著濃濃的委屈和後怕,肩膀劇烈地聳動著,“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你……你是不是要趕我走了?我……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雖然不是人,但是我還沒吃過人,我跟其他幻魔不一樣......好吧,當初我想吃了你的,但是我現在不想了,你的雞蛋更好吃......”
眼淚洶湧而出,瞬間浸濕了那單薄的布料,他語無倫次,什麼事情都倒豆子一般的往外說,隻知道緊緊抓住眼前的人,仿佛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林竹喧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弄得怔住了片刻。
他低頭看著膝上哭得一塌糊塗、身體顫抖不止的少年,眼中掠過一絲了然和好笑,隨即被更深沉的憐惜所取代。
他輕輕歎了口氣,沒有推開,也沒有追問,隻是放下手中的活計,抬起溫暖乾燥的手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溫柔,一下,又一下,輕輕撫摸著林正修毛茸茸的頭頂。
那力道沉穩而包容,像山間拂過鬆林的清風,像安撫受驚幼獸的輕觸。
然後,林正修聽見頭頂傳來林竹喧那依舊平和,卻仿佛蘊含著某種奇異力量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混亂的腦海:
“你的好或者不好,在我這裡都剛剛好,我們家正修,其實是個好孩子啊。”
這句話像帶著溫度的溪流,緩緩淌過林正修被恐懼和委屈凍結的心田。
哭聲漸漸弱了下去,隻剩下抽噎,他依舊埋著頭,卻不再那麼用力地攥緊衣角。
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意和酸澀交織著,衝散了他連日來的惶恐,過了許久,他才悶悶地、帶著濃重鼻音,像蚊子哼哼似的,嘀嘀咕咕地喚了一聲:
“……先生。”
林竹喧總是糾正他,讓他喊正經稱呼,彆總沒大沒小地直呼大名。
以前他覺得麻煩,覺得書生事兒多,此刻這一聲“先生”,卻像是某種無言的承諾和歸屬,帶著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和彆扭的親昵。
他依舊趴在林竹喧的腿上,感受著頭頂那一下下安撫的輕拍,心裡亂糟糟的。
一個荒謬又溫暖的念頭,如同春日裡頑固鑽出凍土的嫩芽,不受控製地在他心底萌生:就這樣,跟這個多管閒事的“便宜父親”在這山坳小村裡,過一輩子這樣清貧卻安穩的日子,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這念頭剛冒出來,林正修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像被燙到似的在心裡狠狠唾棄:呸呸呸!林竹喧才不是他爹!他可是高貴的幻魔!……雖然是個漏氣的廢物魔。
那日是附近大城舉行十年一度盛大祭祀的日子,據說場麵恢弘,熱鬨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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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修那顆被山村困久了的心早就蠢蠢欲動,一聽村裡幾個年輕後生結伴要去城裡看熱鬨,立刻像隻聞到腥味的貓兒,興致勃勃地纏磨著林竹喧,非要跟著去。
他覺得村裡的小打小鬨祭祀索然無味,隻有城裡那鑼鼓喧天、百戲雜陳的場麵才配得上他的“見識”。
林竹喧起初不允,擔心他初愈的身體,更擔心他野馬脫韁般的性子惹禍。
但終究拗不過他軟磨硬泡,看著他亮晶晶滿是渴盼的眼眸,心一軟,還是歎息著應了,仔細給他塞了些碎銀子,反複叮囑注意安全,準許他玩上一兩天回來。
城裡的祭祀果然盛況空前。人潮如織,旌旗招展,噴火的、耍槍的、踩高蹺的、扮神遊街的……看得林正修眼花繚亂,興奮得小臉通紅。
他買了糖人,擠在人群裡看雜耍,像個真正無憂無慮的少年郎,將山村的清寂和書生的絮叨暫時拋到了腦後。
美滋滋地坐著吱呀作響的牛車踏上歸途時,他懷裡還揣著給林竹喧帶的兩塊城裡最出名的桂花糕,盤算著回去要如何添油加醋地描述城裡的繁華景象,好好在先生麵前“顯擺”一番。
牛車晃晃悠悠,終於抵達村外的山坡。林正修跳下車,習慣性地抬眼朝家的方向望去——笑容瞬間僵死在臉上。
視野所及,哪裡還有熟悉的田埂屋舍?隻有一片渾濁、死寂的“汪洋”,洪水吞噬了山穀,隻留下幾處高地的樹梢和屋頂殘骸,如同絕望的墓碑戳在水麵上。
幸存的村民蜷縮在高坡,哭聲淒厲,如同寒鴉哀鳴。
有人認出了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涕淚橫流地哭訴著昨夜的慘劇:他們這地方往年漲潮也從未被波及,可昨夜不知怎的,毫無征兆,滔天洪水如同發狂的巨獸,直接就從山口衝了下來,瞬間淹沒了村莊……林先生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