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瞻啞然。
赫連良平沒有給他過多思考的時間，再度問道：“你方才說的不明白，究竟是指什麼？”
項瞻凝視赫連良平，卻還是沒能說出來，他的「為什麼」，他的「不明白」，不是問赫連良平，也不是問百姓，而是問自己。
他忽然看清了。
亂世中，所謂“為民除害”，其實與正義無關，隻是在為一些仇恨者，找到了一個合法的出口，而“軍規國法”，也不過是勝利者給暴力塗的一層金粉，那“仁義”兩個字，既救不了彆人，也成全不了自己。
所以他才會在熱浪般的歡呼裡沉默，才會在百姓的跪拜中嘔血。
那一口血不是畢騫的，是他自己心裡最後那一點“人樣”，被淩遲成了灰。
相比之下，赫連良平就看得比他通透。
他早已經把自己的良心熬成了藥渣，隻剩下一副鐵石心腸，在邁過項瞻下令行刑時，就是要把他也按進同一口藥罐裡，一起熬乾。
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在亂世中走的更遠，才會離那個位置，更近一步。
隻可惜，項瞻就是項瞻，他注定熬不成赫連良平，但也再回不去從前的項小滿。
亂世容不下完整的靈魂，隻能把人劈成兩半，一半去殺人，一半去陪葬。
“大哥，”項瞻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說，師恩行手下，為何還有畢騫這等惡官？”
“這就是你的疑問？”赫連良平眉心一跳，“嚴刑峻法之下，尚有不知死活的貪官，遑論是在師恩行這等人手下？”
項瞻認同的嗯了一聲，又道：“我原想隻誅首惡，要些錢糧，不曾想身臨其境，見到畢騫之後，事態發展便控製不住，畢騫該死，我知道，可白日裡那一刀刀割下去，我看到的不是他，而是……”
“是什麼？”赫連良平手指猛地收攏，緊盯項瞻。
“是……”項瞻頓了頓，“是以後的我們。”
廂房一時陷入死寂，蠟燭晃了一下，赫連良平便起身，拿了剪子。
燭芯被剪斷，屋內暗了一瞬，隨即又緩緩明亮起來。
赫連良平回到床前坐下，笑道：“世家大族，就如原野上的荒草，剪了一茬還會生出一茬……”
“大哥，”項瞻打斷道，“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畢騫就是一個郡守，沒有兵權，他的傲氣來源於世家大族的底氣與名聲，這種底氣，讓他打心眼裡看不起項瞻出身，可他不知，這亂世早已把“血統”二字踩進了泥裡。
而項瞻，昔日雖出身微末，甚至是一個尋不到祖宗的棄兒，可現在，他也是新貴。
赫連良平明白項瞻的意思，無奈地搖搖頭，語氣裡第一次帶了點疲倦：“所以我才說，亂世立威，容不得半截仁義，今日你若心軟，明日死的，也許就是我們。”
“我明白。”項瞻抬手覆額，“可畢騫臨死那首詩……”
“小滿！”赫連良平沉聲道，“血債血償，天公地道，舊士族的血乾了，新士族便會取而代之，曆史輪替，你我都沒有辦法控製。”
他拍了拍項瞻肩膀，“淩遲一個人，隻需百十刀，但淩遲一個製度，卻要先把自己填進去，你居高位，既已拿刀，就彆怨刀重，不然這刀隻會傷了自己。”
……
兩日後，黎明未至，城頭卻燈火如晝。
項瞻身體本就不算大礙，兩日休養，已經有所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