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散去後,項瞻也未在堂內久留,他先命秦光和楚江去接赫連良卿,自己則獨往案牘庫,準備把青州近年稅賦、軍儲賬冊逐一過手,心裡才能有底。
軍令如雪片般飛出,臨淄城很快穩住陣腳,諸將各守其位,兵卒各執其役,市井喧嘩,卻不見紛亂。
而在這諸多瑣事中,最能牽扯那一眾降將心思的,莫過於鄭氏一族的處境。
此時,他們已被安置在西城一處書院裡,這裡曾是青州官學,如今掛著玄衣巡隱的臨時衙牌。
院中栽滿桂竹,葉尖凝雪,白裡透綠,風一過,竹影搖曳,倒顯出幾分生機。
張峰一身戎裝,扛著畫戟立於竹林前,指揮一眾玄衣力士,把最大一間講堂改作公廨,又把書舍打通成通鋪,讓鄭氏成年男丁二十三人、未成年男丁九人、以及女眷四十一人,不論尊卑,分室而居。
書舍最裡側,被他單獨隔出一間暖閣,留給鄭桃依姐弟暫住,門雖不設閂,不掛鎖,但無一人敢越雷池半步,一日兩餐,與兵士同鍋,卻暗中多添兩勺油腥。
傍晚,雪又停了,雪色映窗,暖閣內火盆劈啪不斷。
一列屏風,將暖閣隔成內外兩室,鄭樹成蜷在內室榻角,手裡攥著一卷不知名的文學經典,卻半個字也看不進去;鄭桃依素衣披發,坐在外室案前,不知在想些什麼;丫鬟青禾則趴在案上,發出一陣陣細微的鼾聲。
少頃,門扉輕叩三聲,鄭桃依循聲望去,默然片刻,深吸一口氣,起身披上鬥篷,前去開門。
門外,張峰卸了甲胄,穿一身粗布棉衣,左手提一盞防風燈,右手拎著一隻粗陶罐,罐口用紅布紮緊,活像個鄉下走親戚的漢子。
兩人一個門內,一個門外,燈火在中間顫出一團金霧。
“……將軍。”鄭桃依先開口,聲音輕如雪落竹枝。
“叫張峰就行。”他把罐子遞過去,“薑糖雪耳,驅寒,夜裡火盆乾,記得在旁邊放些水,彆嗆著。”
鄭桃依愣了半瞬,才伸手接過,指尖相觸,他掌心的繭與冰同時擦過她的皮膚,宛若粗糲的砥石,卻莫名滾燙。
她手一抖,忙縮回來,垂眸問道:“將軍……為何如此善待我們?”
“呃,那個……”張峰撓了撓頭,咧嘴一笑,笑得有些窘迫,“我是奉,奉……哦對,皇後,皇後之命……”
“嗯?”
“你,你有些,有些……”「特彆」二字,被張峰咽回去,他顯得很局促,支支吾吾,不知該說些什麼。
鄭桃依抬眼,看見燈火在他瞳仁裡晃出兩簇小小的火苗,那火苗裡映著她自己的臉,蒼白、安靜,卻不再像死囚。
她忽然伸手,把門完全拉開:“外麵冷,進來暖暖吧。”
張峰本想拒絕,但身體卻不受控製動了起來,腳底在門檻上蹭了蹭雪,大步跨進。
暖閣狹小,他身形又高,一站進來便占去大半光影。
青禾被吵醒,斂衽施禮,鄭樹成也從榻上探出半張臉,怯怯喚了聲“張將軍”。
張峰衝他二人點點頭,順手把燈掛在壁鉤,自己則盤腿坐在火盆邊,像坐在軍營沙地上一樣隨意。
他四下打量一圈,說道:“明日我讓人在東廂收拾個靜室,世子要讀書,那裡窗大,亮堂。”
少年眼睛一亮,又迅速暗下去:“我,我不是世子了。”
“哦,也對。”張峰笑罵,“什麼狗屁的世子,不是就不是吧,沒什麼大不了,況且,我看你也沒想過當那什麼東海王。”
他接過鄭桃依遞來的熱水,喝的時候悄摸瞥了她一眼,又道,“我從鄧金戈那裡聽說,你姐喜歡桃花,等開春,我把書院後山那片荒坡給你,你可以幫你姐歸置歸置,到時候想種多少種多少。”
他看著鄭樹成,咂咂嘴,笑道,“等桃花盛開,你就在桃林裡搭個木屋,嗯……漁樵耕讀,不是你們讀書人最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