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赫圖阿拉。
夜色已深，這座興建於山林間的城池早已與天地間的黑暗融為一體，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似是吞噬了全部的聲音，就連街道儘頭偶爾會響起的犬吠聲也消失不見。
不過在汗王宮以西，和碩貝勒阿敏所在的府邸內，此刻卻傳來了若有若無的驚怒聲，與周圍的寂靜顯得格格不入。
"為什麼？！"
"誰能告訴本貝勒為什麼？！"
"那李適不過是當年本貝勒麾下的手下敗將，憑什麼能夠所向披靡，占據朝鮮的半壁江山！"
"本貝勒不服啊！"
怒吼過後，便是伴隨著劈裡啪啦的破碎聲，臉色漲紅的女真二貝勒阿敏顯得怒不可遏，毫不猶豫的將桌案上的茶盅酒器砸碎，全然忘了昔日剛剛得到時的愛不釋手。
"老二，噤聲。"
"當心隔牆有耳.."
約莫小半炷香功夫過後，及至阿敏已是逐漸平複好心情之後，坐在角落處沉默不語的大貝勒代善方才輕輕敲擊了一下案牘，意有所指的提醒道。
雖說他們大金在麵對外敵的時候，每每都能呈現出猶如野獸般的團結，但隨著努爾哈赤的年齡越來越大，尤其是在今年冬天，其腰上的舊傷複發之後，原本被擱置的"汗位之爭"再度暗流湧動起來，而且形勢比之前兩年更加焦灼嚴峻。
畢竟隨著三貝勒莽古爾泰魂斷遼南，大金國內真正有資格繼承努爾哈赤汗位的，便隻剩下了他這位"前太子"，以及看似不爭不搶，實則心機極深的皇太極。
這種情況下，眼前的阿敏作為自己的"盟友"，任何言行上的逾越，都有可能惹來父汗努爾哈赤的不滿，繼而連累到自己。
"兄長放心，無人知曉的.."
儘管心中不以為然，但見代善表情嚴肅，胸口不斷起伏的阿敏仍是強打精神敷衍了一句，但通紅的眸子中仍是充滿了不甘。
他因知曉自己不是老汗努爾哈赤親子，日後必定無緣大汗之位的緣故，早早便將主意打到了鄰國朝鮮的身上，不斷攛掇努爾哈赤出兵，以方便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入主"朝鮮。
隻是他萬萬沒有料到，鴨綠江對岸的朝鮮不僅在短短一年的時間內經曆了政權更迭，如今更是有了"亡國"的風險？
在他印象中，那些膽小如鼠的朝鮮士卒雖然比大明的官兵還要懦弱，根本不敢與他麾下的八旗勇士相提並論，但裝備甲胄還算齊整，地方上也能維持最基本的運轉，理應能夠輕鬆應付國內的叛亂才是...
頂不濟了，那些朝鮮的兵卒們也能據城而守，為何會一敗塗地，任由那李適占領了漢城？
要知曉，當年那李適可是連跟他正麵作戰的勇氣都沒有。
"我知曉你心中所想，但如今我大金的當務之急乃是準備開春之後的遠征，不必在意這些跳梁小醜.."
因為知曉眼前的阿敏不是那愚笨莽撞之人，代善也沒有繼續苛責，反倒是好聲好氣的寬慰了幾句，畢竟對於阿敏的境遇，他多少也能有些"感同身受"。
自從他的嫡親兄長褚英被父汗幽禁至死之後，他便順理成章的被冊立為"太子"，被努爾哈赤當做繼承人來培養，彼時的他可謂是眾望所歸，國內的王公貝勒和文武大臣們皆是想方設法的巴結他，眾多兄弟也是對他恭恭敬敬，不敢有半點違抗。
隻是好景不長，他因與大妃"阿巴亥"的關係過於親密，被暴怒的父汗當眾廢黜了太子之位，失去了汗國繼承人的身份。
自此之後，曾對他畢恭畢敬的兄弟們便逐漸展露野心，乃至於與他針鋒相對。
曾經被視為囊中之物的"大汗"之位，卻突然多出了虎視眈眈的競爭對手，這種憤懣和不甘，與阿敏眼下的境遇何其相像？
"兄長說的是，弟弟就是有些不甘.."
"那李適何德何能，居然能夠改朝換代？"
輕歎了口氣後，阿敏不斷起伏的胸口終是趨於平靜，似是接受了這個讓人有些不敢置信的事實。
曾經望風而潰的手下敗將，如今卻搖身一變成為了即將改朝換代的"開國之君"，心中的酸澀與落差，唯有當事人方能知曉。
"其實改朝換代，也不妨是件好事.."
許是聽出了阿敏仍有不甘，代善突然話鋒一轉，開始神情嚴肅的分析起朝鮮半島的局勢。
"三十年前的壬辰倭亂中，朝鮮便險些滅國，至今未能完全恢複元氣，前不久那李倧又發動政變，對朝中的文武大臣大肆清洗，更是讓朝鮮內部矛盾重重。"
"此等情況之下，這李適又起兵造反，必會讓朝鮮國內的軍民百姓更加不堪重負。"
"如此反倒方便了咱們大金日後控製朝鮮.."
作為自幼跟在努爾哈赤身旁南征北戰的大貝勒，代善的性格雖然有些衝動暴戾，但戰略目光卻少有人能夠比擬，他迅速意識到了李適所向披靡背後所暴露出來的"隱患"。
但凡朝鮮的李氏王朝能夠在民間百姓中多些威望，但凡李倧政變即位之後沒有"胡作非為"，隨意排擠朝中老臣，那李適起兵都不會如此容易，更彆提在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裡便占據了朝鮮的半壁江山，乃至於攻陷了國都漢城。
"兄長教訓的是.."
經過代善的"點撥"之後，阿敏眼中雖然仍有些許不甘，但卻不似最初那般強烈，並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那皮島的毛文龍呢？"
這毛文龍陰險狡詐，表麵上一副願意與他們大金和談的架勢，並屢次派遣使者來往，可到了關鍵的時候，毛文龍又含糊其辭，沒有半點誠意。
如今鴨綠江水已經結冰，他有足夠的自信，僅靠麾下的鑲藍旗，便可讓那毛文龍嘗到"後悔"的滋味，繼而免除他們大金的後顧之憂。
"一個跳梁小醜罷了，理會他作甚。"
"隻要他不主動招惹我大金，便讓他在那海島上自生自滅吧.."
不屑的擺了擺手，代善臉上呈現出與往日衝動暴戾截然不同的冷靜和睿智。
在遠征明國之前，他們大金不會再浪費任何一粒寶貴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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