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扒拉著飯菜,茫然道:“我現在想想,老曹你當時的想法也是有道理的。”
曹雲哈哈大笑起來,道:“原來老許你正在做白日夢,快醒醒,太陽還沒下山呢。”
……
“著!”
隨著黃姑娘一聲呼喝,許平肩上被重重地敲了一記。今天他顯得異常漫不經心,這讓黃姑娘很不滿,臉上也顯出怒容:“許將軍,你回營後自己可曾練過一次嗎?”
許平仰天長嘆:“公務繁忙啊。”
“許公子,你的反應其實挺快的,”黃姑娘正色對許平說道:“可是你太心不在焉了。我敢說你除了在這裡的時候,平時連劍柄都不碰的。”
“如果不是為了和你在一起,我連這時候也不會碰劍柄。”許平心中如是想著,嘴上卻說道:“累了,休息片刻吧。”
“才練這麼一會兒就累了?”黃姑娘叫起來:“我大哥、二哥練劍,每次至少半個時辰,中間也不休息。”
許平只好勉強再次拉開架勢,黃姑娘盯著他那有氣無力的樣子看了一會兒,賭氣地把劍一扔,叫道:“算了,不練了。”
黃姑娘不高興地大步走到樹蔭底下,坐在石頭上。許平緩緩走過來的時候,黃姑娘把頭撇向一邊不理他。許平賠著笑問道:“小姐這幾天和閨友暢談,可謂樂乎?”
“啊,這個嘛……”說起張家出嫁的女兒,黃姑娘的興致一下子又回來了。男家送了哪些聘禮,女家準備了什麼嫁妝,全家人如何忙得不可開交,她說得津津有味,許平一直耐心地聽著。
“張家的三個姐妹都和我很要好,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每次我去她們家的時候,她們三個人都圍著我,讓我講點外面的事情。我給她們講了我去過的一些地方,我看過的大山、大海。許公子去看過海嗎?那真是一望無際,讓人心曠神怡啊。我還給她們講大哥、二哥和金家哥哥、賀家哥哥練武的情景,她們都非常喜歡聽。可是我叫她們去街上走走,她們說什麼也不去,張嬸從來不讓她們出門,到我家玩都不成。”
黃姑娘說著說著,就從眉飛色舞變成了傷感:“記得前幾年張家大姐成親的時候,我很想去看看她穿上嫁衣後的樣子,也想看看她和良人拜堂時的樣子,但是爹媽都說我不能去。現在二姐要嫁人了,我還是不能去。二姐平常和我無話不說,在她大喜的日子,我連賀喜的機會都沒有。張叔叔會帶著張家小弟去參加喜宴。她們姐弟的關係不太好,平時連一句話都不說,可是她的小弟能去。等到三妹結婚的時候,想來我還是沒有機會去喝杯喜酒吧,我真的很想去喝一杯姐妹的喜酒啊。”
許平不是很理解黃姑娘的想法,他甚至不明白黃姑娘為什麼這樣感傷。畢竟喜宴上有那麼多陌生男人,一個年輕姑娘當然不好拋頭露面了。許平在心裡默默地把黃姑娘的傷感歸為少女情懷。
“張家大姐出嫁以後,第一次歸寧只在家裡住了兩天。我事先得到訊息,趕去見她一面。第三天她婆婆就派人把她接走了。聽說她婆婆不讓她在孃家住,以後再回家,都是當天來當天走。張嬸多麼想她,也不能說留她住一天。我去過大姐的婆家,她婆婆雖然客氣,但看得出來不樂意我登門。好幾年了,我再沒看見過她。二姐的婆家聽說是個書香門第,規矩就更多了,她出嫁以後,也許今生今世不能再見面了。”黃姑娘越說聲音越小,話語裡似有無限感觸。她帶著幾分哀傷地輕聲自問:“為什麼女兒就不能傳家呢?”
許平雖然不理解黃姑娘為怎麼有這一番長篇大論,但是最後這個問題他可是聽得很清楚。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幾天來劇烈的心理鬥爭頓時又湧上心頭,他咬咬牙,說道:“這三天來,末將一直在考慮小姐的話。”
“哦?”黃姑娘不明所以地看著許平。
許平眼睛盯著腳下的地面,鼓起勇氣強迫著自己說道:“末將再三思考,假如有別家小姐青睞,要末將入贅,那末將覺得還是不太合適。”
黃姑娘仰著頭,仔細地打量著許平,豎起耳朵聽他要說什麼。
這時許平微微抬頭,看見黃姑娘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正瞧著自己,他認為這是對方在等待自己的表白,便一狠心道:“但是如果有個女兒隨外祖的姓,末將覺得倒是……倒是可以。”
黃姑娘心中十分迷惑,所以加倍用心地去聽,試圖搞明白許平在說什麼。而在許平看來,這是對方不滿意的表現,他決心豁出去了,道:“如果有兩個女兒……嗯,她們都跟外祖的姓……嗯,也不是不能考慮。”
在許平看來,黃姑娘幾天前說的話含有明顯的暗示,似乎傾向於招男方入贅,許平以為這是她擇婿的先決條件。對明朝人來說,無論許平還是其他人,聽到黃姑娘無意中說的那些話,都難免會得出類似結論。雖然許平心中愛煞了黃姑娘,但是讓他同意把一個兒子送給黃家做後人,他還是辦不到。再說許平想到黃家已經有三個兒子了,再來搶許家的後人實在太沒有道理。許平心中患得患失,想了好幾天才下了決心,準備強忍悲痛,承諾放棄對一、兩個女兒的權利。實際在他承諾的這一刻,被他放棄的還有男子的尊嚴。在明朝,孩子不跟父親的姓,說出去可是會顏面掃地的。如果許家的孩子真的姓了黃,這種事會成為無數人飯後茶餘的談資。
黃姑娘緩緩站起身,她終於搞懂了許平到底在說些什麼。許平已經因為羞愧和自責而深深埋下頭。
聽到一聲輕輕地呼喚:“許公子。”許平咬著嘴唇勉強抬起頭,巨大的恥辱感讓他腳下都有些站立不穩。面前的黃姑娘沒有因為害羞而面生紅暈,也沒有斥責許平無禮。
黃姑娘用溫柔的聲音說道:“許公子,我很開心。”
聽起來似乎交易已經接近完成。許平就像是那些剛和魔鬼簽訂了契約、出賣了自己靈魂的人一樣,心中既有追悔莫及的痛恨,也夾雜著絲絲成功的喜悅。但很快前者就佔了上風,許平又一次悔恨地把頭垂下,心中充滿了對祖先、對未出世的女兒的負疚感。
“許公子的那個義妹,就是趙家的女兒,她五歲以後就很少出過門。除了偶爾跟著家人去廟裡燒香,平常也就是在內院走走,有男僕人的外院都不去,甚至……甚至院子裡種著好幾株牡丹,她都不知道。她成親以後,肯定是個賢妻良母,不出大門一步。我每次去看她,想想她過的這日子……”黃姑娘停頓了一下,似乎是讓自己沉浸在想象中:“每次想到如果我也和她一樣,我就不寒而慄,我就不能呼吸。”
黃姑娘臉上突然飛紅,她避開許平的視線,垂下眼瞼道:“我雖然生於侯府,爹孃都很寵我,但我並非不明事理,我不會向……向我的意中人提出非份的要求。”
“啊,啊,啊。”許平支吾幾聲,苦笑連連,自嘲地說道:“原來是末將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