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染透天際, 遠處的渭水城沉浸在血一樣的暮色中,薛鋮勒馬遙望,看著城牆輪廓在夕陽下散發出的朦朧光暈,神色複雜。
曾經,他也立於這一片土地上,面對北魏大軍壓境,血戰至最後一刻。血與火將鉛灰的天空染做殘陽,殘破的旌旗飄蕩,何其慘烈。
薛鋮緩緩閉上眼。
記憶深處的刀兵戰馬呼嘯而來, 他依然能記起箭矢紮入軀殼的鈍痛,同袍一個又一個倒下的憤怒與絕望,記得魏狄瀕死前為他擋下的那一劍, 熱血濺上面頰卻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那股冷。
靜立片刻後,薛鋮一言不發地掉轉馬頭返回營地, 再度投身於緊鑼密鼓的備戰當中。
北宮政退守渭水城,憑藉著渭水城優良的城防與囤積的糧草得到片刻的喘息機會。十萬大軍僅剩餘四成, 雖較薛鋮仍有優勢,但到底元氣大傷。
渭水城易守難攻,縱是北宮政當時十萬大軍壓境,在晉國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僅憑城中屈指可數的守將, 也耗費了近七日才攻破城門。攻下渭水城後,北宮政特意命工匠修複鞏固城防工事,以防萬一。沒料到如此之快就派上了用場。
連日來, 北宮政在渭水城中重整軍心,而薛鋮紮營後立刻派出斥候摸查渭水城城防狀況,重新擬定攻城方案。越州城大捷的巨大喜悅在有效的疏導後並未使晉國大軍陷入驕躁的境況,而人數的劣勢與渭水城易守難攻的現實令所有人心裡又沉甸甸地壓了塊大石,全軍上下氣氛肅殺。
行軍打仗的事溯辭並不能幫上太多忙,在薛鋮等人反複推敲攻城計劃時,她窩在自己的帳篷裡,盯著桌面的卦象出神。
時至今日,她為薛鋮蔔出的卦象不再兇險,渭水城一役他與北宮政勢均力敵,雖仍是一場硬仗,但不無贏面,然而每一卦背後越來越濃鬱的血色讓她心底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她仍無法確認那到底代表什麼,無論是蔔天下時運或為他人蔔卦都不曾出現過這樣的情況,甚至動了給自己蔔卦的心思,卻依舊沒有結果。
溯辭嘆了口氣,伸手收回石子,起身慢慢走出帳外。北方的秋日十分清爽,天高雲淡,陽光依舊熱烈,只是風吹拂面時帶上了絲縷涼意。
看著忙碌穿行計程車兵,溯辭緩緩踱向營地後方,撿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取出短笛,和著秋日涼風輕奏一曲。
舒緩的音符在指尖流淌,這是一曲西境古老的童謠,吹奏著遠遊的喜悅與思鄉的愁緒。溯辭將目光投向虛空,看向天際盡頭變幻的光影,腦海中思緒萬千纏繞成團,卻始終沒有尋得那一線頭緒。
待到一曲終了,溯辭橫笛膝上,摩挲著光滑的短笛,有些失神。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寬厚的手掌摁上她的頭頂,熟悉的嗓音自身後傳來,溯辭這才回神,轉頭看向薛鋮,訝然道:“你怎麼來了?”
“事情處理完了,聽見有人吹笛,就猜到是你。”薛鋮揉了揉她的發頂,在她身側坐下,問:“聽你的笛聲,似乎有心事?”
溯辭搖搖頭,“有些不安罷了。”
薛鋮問:“蔔到不好的卦了?”
溯辭:“那倒沒有,如今你的卦象還算平順,渭水城一戰雖不能說事事順遂,但不至於兇險,以你的能力應當能應對。”
薛鋮攬過她的肩,輕聲寬慰:“明日攻城,你好好待在營地,我留幾個暗衛給你,莫要多想了。”
溯辭靠在薛鋮肩頭,伸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低低應了一聲:“嗯。”
翌日清晨,薛鋮率大軍赴往渭水城。
這一戰北宮政動用了城中幾乎所有兵器物資,卯足了力氣想要給薛鋮一個教訓。他不能輸,否則好不容易重振的軍心很快就會在接連的失敗下土崩瓦解。
薛鋮深知這一點,他不徐不疾,不求一擊必勝,在交鋒之中尋找對手的弱點,以此為契機慢慢撬動支撐北宮政南侵的最後那點資本。
他在等一個萬全的時機,而這個時機很快就要到來。
北境政局複雜,縱使北宮政鐵血手腕,只要他還未登上皇位,便永遠不可能壓制住其他皇子和派系對他的覬覦和打壓。
如今北宮政率十萬大軍揮師南下,恐已是傾半國之力,若南侵順遂自然無後顧之憂。但一旦南侵的腳步受阻,被困城中、大軍受損,饒是北宮政驍勇善戰,也不得不請求支援。越州城大敗的戰報和求援的急報送抵朝中後會激起怎樣的浪花,可想而知。
而時已至秋,北境入冬時間早,北方地區又常容易遭雪災,不論是賑災或預防,都必須保證國庫充盈、人手充足,否則極容易引起民怨與恐慌,輕則大批流民南遷湧入國都,重則將生□□。就算北魏皇帝信任這個兒子,也不敢拿這件事來賭。
北宮政如何想不到這一點,故而他急需一場勝仗,來挽回北魏皇帝心中已經開始傾斜的那桿秤。
而薛鋮需要做的就是將北宮政徹底困在渭水城內,待到援軍久久不至、糧草不足的那一刻,便是城破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