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亭》
南方的雨成片地下,澆濕了連綿的山頭,氤氳出白霧嫋嫋,迷了人的眼。我坐在亭子裡,看這綿綿雨。亭簷翹起,雨沿著弧度落下,連成一條線。進亭時我留意看了看,牌匾漆著顏色,上面僅有兩字:遇亭。
此時正值深秋,枯枝敗葉落了一地,稍不注意就裹到衣袍上。
一少年撐著油紙傘站在亭子外,雨落到傘面上,發出聲響。他一步跨進亭來,收了油紙傘,雨順著傘滴在地上,彙成一片小小的湖。
他稚氣未脫的臉上帶著靦腆的笑,拘謹地開口:“小公子,你也是一個人來爬山,被這大雨困在亭子裡的嗎?”聲音清脆好聽,有如山間蜿蜒而下的清泉。
我抬頭打量他,衣袍製作精美,繡著繁複的花紋,一看便知不是民間俗物。少年十四五歲的模樣,年紀輕輕眉間便有軒昂之氣,語言得體,讓人心生好感。
我思忖他應不是什麼壞人,大抵和我一樣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地便來攀這高山,結果被雨困住,只能借亭避雨。何況我已在這等了良久,早被這迷濛細雨擾得心煩意亂,此時來了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少年,說話解解悶也是好的。
我笑著回他:“正是。看我們年紀相仿,你就不必稱呼我為小公子了。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彎起眼睛,輕聲道:“喻停。”喻停應該是出生在南方的孩子,就和南方的雨一樣,溫柔內斂。我抬頭看他的一瞬,他的眼睛裡雲霧翻騰,就像下著雨,擾得我意亂神迷。
我聽了這名字便忍不住笑,腦海裡總是把喻停想成遇亭。有趣的諧音。
我往旁邊挪了挪,好讓他能坐下。
“我是嚴故。”
我的家鄉在西北。這裡只有連綿的荒漠,豔陽灼燒著沙礫,熱浪蒸騰而上,撲了人滿臉。我生在荒涼的國家,這裡的人面板粗糙,身材健碩,性子就像綿延的沙漠,豪爽炙熱。
但可惜這裡實在太貧瘠,鮮少能種出莊稼,自是比不過富饒的南方,那裡一年四季都落著雨,雨能滋潤生機。
我十四歲那年被父王送到千裡之外的大宋皇都當質子。他也是為了百姓好。荒蕪的土地經不起大宋鐵騎的踐踏,雖然恥辱,但這是保命之舉,我沒有理由恨他。
皇城坐落在南方,煙雨不斷。我見慣了黃沙漫天,這裡卻只有群山層巒疊嶂。我只身一人來到皇城,辭別了父皇母後。夫子鄭重地對我說:“嚴故,永遠記住,你是大漠的孩子。”我學著他的樣子莊重點頭,握緊了父王塞進我手裡的玉牌,上面刻著一個“故”字。
皇城的人實在是與我太不同。他們溫文爾雅,說話聲音輕柔,吵架都像在唱歌。皇帝僅在我初到的第一天召見過我。他揮揮手隨意地把我打發,宮女把我帶走。
於是我就住進了皇宮。
這裡的建築富麗堂皇,座座雄偉高大,雕砌著精美的花紋,小路曲折,好像進去了就找不到終點。
我在這裡形單影只地待了一年,喻停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們相遇在山上的一座亭子裡。那亭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遇亭。我一度懷疑喻停的名字是不是照著這座亭子起的。喻停無奈地搖頭,告訴我說他也是第一次來這裡。
我問他說你為什麼想和我當朋友,他開了口,語調清脆:“你很獨特。”
喻停是大宋皇帝最小的兒子。他前面還有五個皇子和三位公主。因為喻停年紀小,生母並不怎麼得寵,他也不是活潑喜熱鬧的性子,於是皇帝也不怎麼在意他。
不過這樣也正好,方便了我和喻停成天混在一起胡鬧。
我們熟識起來之後,便無數次地回到遇亭。我喜歡爬山,因為這對我實在是太新奇。西北沒有高山,只有連綿不斷的沙丘,一腳踩下去就陷進黃沙,費很大力才能拔出來。
我的體力比喻停好很多。我總笑他是皇城慣出來的小公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說我打小就跟在父王身後巡城。沙土漫進我的眼睛,刮過面板生疼。
喻停跟在我身後大口喘氣,接了一句:“沙子吃進嘴裡怎麼辦?”
我哈哈大笑起來,群山回蕩著我的笑聲。
“那就吐出來唄。喻停,你可真是有意思。”
爬到半山腰,就能看到遇亭了。坐在亭邊往下看,能看見一片湖。湖鑲在青山之間,又像連著天。
喻停遞給我隨手採來的果子。也不管有毒沒毒,我照著青綠的外皮就咬了一口。果子很酸,也不知道喻停是從哪棵樹上摘下來的,居然還沾著露水。
我憑欄遠望,青松挺立,聚成一片林海。我只看得見連綿翻湧的綠,少能看見其他顏色。
“喻停,我想回家了。”我沒由來地開口。在這偌大的皇都裡,背井離鄉的人太多。我只是千百萬中的一份,漂泊無依,只剩喻停陪伴。
喻停沉默片刻,轉身離開了遇亭,回來時手上拿著兩個松果。都是很老的那種。
喻停伸手一掰,剝下魚鱗狀的外殼,堆在我們兩個中間。
喻停把外殼聚在一起,開口:“這是沙丘。”
我被他幼稚的行為逗笑,也仔細看了看堆起來的松果外殼。這和沙丘沒有萬分之一的相似,但我還是附和道:“對,這是沙丘。我回家了。”
喻停停下手頭動作,雙眼裡映著我:“嚴故,我會讓你回家的,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