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際遇,如不測之風雲,其變幻無常,實在令人難料。
三個月前,我還是這所府邸的女主人,如今卻淪落到和階下囚差不多的地步。
嫂嫂本領雖大,單槍匹馬也能把我從府裡劫出去。可是巖弟卻被衛疇這老狐貍放到了眼皮子底下,以此來脅迫我。
衛疇因怕人刺殺,身邊的侍衛比雍天子還要多上數倍。縱然嫂嫂能帶我走,卻帶不走巖弟,我只有這一個弟弟,是斷斷舍不下他,和嫂嫂離開的。
除非……我能將巖弟一道帶走。
無視衛疇身邊那許多護衛,將巖弟帶走,聽上去似乎有些異想天開。可不知為何,我卻覺得……或許我能辦到。
我反複回想曾出現在我腦中的那些幻象,一遍又一遍,竭力想透過它們,能再多想起些前世的事情。
那些幻象應該都是我和程熙大婚前夜噩夢中的片斷,可惜我醒後將它忘了個幹淨,只在某些特殊時刻,才會想起一二。
我隱約記得,在衛疇定下我和衛恆的婚期之後,這當中似是發生過些什麼,可惜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若是我能想起來那件事,或許我就能想到帶走巖弟的方法。可惜,任我如何苦思冥想,每晚睡前,對天祈禱,祈盼能再夢到前世種種,卻仍是一無所獲。
直到那一日——衛珠硬要拉我到她閨房之中,撫琴給她聽。
在跨進她屋門的瞬間,我心中忽然若有所動,似乎已經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何事。
這些時日,我滿心憂慮之下,竟是忘了,若我當真是重活一次,且仍是按著上一世的路子在走,那麼那件事,我便是想不起來亦無妨,它會自行出現在我面前。
正如現在,衛玟一身女裝,立在我面前,笑看著我。
那一晚,衛疇替他求聘崔氏女為新婦時,他不敢當著那許多賓客的面出言反對,神情恍惚地應了下來,朝清河崔公行了一禮後,便再也不發一言,悶頭一杯接一杯的飲酒。
當晚便發酒瘋,在被扶回房的路上,大鬧了一場,說是要退親,不娶崔家女。
衛疇當即命人用了三大桶冷水給他醒酒,接著把人拎進屋去,狠狠抽了他幾鞭子,足足教訓了他半個時辰,才放他離去。
自那之後,衛玟再也不敢提退婚二字,整日和他那幾個知交文友混在一起,將不敢違抗父命的憋屈,盡數發洩到了飲酒作樂上,每日要飲掉好幾壇子杜康酒。
衛疇因自己曾有名言:“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也不去管他兒子,由著衛玟每日沉醉於美酒之中,卻沒想到,他兒子這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衛玟表面上灌酒裝醉麻痺所有人,暗地裡則在安排一切,想要逃婚。
他裝扮成個婢女,躲在衛珠的房裡見我,並不是為了向我痛陳他不能求娶我的痛苦,而是想邀我——他未來的嫂嫂——和他一道私奔。
“表姊,我不願娶那崔家女,我心裡頭只有你。從我第一次見到姊姊,姊姊的仙人之姿便印在我的心上,再也剜不出來。”
“若是姊姊願意,我這就帶姊姊走,咱們離開這凡塵俗世,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起來,過那神眷侶的日子可好?”
這些話聽起來是這樣的耳熟,我終於想起來了,想起來上一次聽到這些話時的情景。
我那時是怎麼回答他的呢?
上一世的我,因為不知道自己此後的命運,心內仍舊存著對衛恆的一點妄念與痴想,毫不猶豫的便拒絕了衛玟所請,還斥責他不該生出此等悖逆倫常之念。
可是如今,在我重活一世,並窺見一點命運的先機之後,我再次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選擇,和上一世截然相反的選擇。
“子文,若你能將巖弟和嫂嫂一併帶離衛府,我就同你一道離開,去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只不過——”
見我答允了他,衛玟滿眼喜色,連忙問道:“只不過什麼?”
“子文,你雖不喜騎射,但自負文才冠世,胸中亦有宏圖大志,想要建功立業,一展所學。若是你我當真逃婚私奔,就此離開衛府,你的滿腔抱負,如何施展?”
“如今丞相已一統北方,正在厲兵秣馬,打算五年之內掃平荊州和江東,你這一走,或許放棄的便是未來的天下!”
“縱然你對我情真意切,可是為了一個女子而舍棄大好前途,你——當真甘願?五年之後,十年之後,你再憶起今日之事,又是否會心生悔意,悔不當初?”
衛玟被我問得呆了半晌。
我也不再催問,在雲紋漆案邊坐下,緩緩斟了兩盞茶。一盞遞到他面前,一盞送到唇邊,慢慢啜飲。
直到一盞茶已被我堪堪飲完,他才開口道:“不瞞姊姊,在姊姊這樣問我之前,我從未想過這許多。只知我不願娶崔氏女,定要同姊姊在一起。”
“可是姊姊方才問我是否甘願,他日是否會後悔時,我竟不能脫口而出,信誓旦旦地對姊姊說出一個是字。姊姊,你可會怪我?”
我搖了搖頭,“子文,便是你現下後悔,我也不會怪你。畢竟為我之故,你要舍棄的或許就是萬裡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