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確實如此,如果隆美爾不出車禍,很難說結果會如何。然而沒有如果,戰爭似乎不會中途停止,它有巨大的慣性,會一直持續下去。
到第三幕,最好聽的部分結束後,人們開始退場了。希拇萊站起來要走,我也跟著起身。釘在這裡一個多小時,應付面前的男人女人,實在是種折磨。
“是啊,我看時間差不多了,您也隨我們離開吧。”希拇萊看了看錶。
什麼時間差不多了?
到了外面,發現戈培爾夫人也出來了,身邊確實有兩個女演員,一個是雷娜,另一個不認識,只穿一件簡單的黑色禮服裙,但是面容異常美麗,帶著古希臘式的古典端莊,比雷娜還要漂亮。雷娜看到了我,又看了看我旁邊的舍倫堡,禮貌性地微笑點頭。
“薇薇安,過幾天要去大本營工作了,緊張嗎?”戈培爾夫人問那個黑裙子的美女。
薇薇安笑了:“當然會有一點,但更多的是興奮。能為元首拍照,做他的攝影師,實在是榮幸。”
戈培爾夫人嘴角笑著點頭。
“埃德斯坦小姐,您在路邊等一會,他們去開|車了。”希拇萊說。
我點點頭,希拇萊怎麼這麼關心我,像老雞婆一樣,等車這種事都要囑咐?
在等待中,仍能聽到劇場裡的音樂聲,這是最後一場《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了。阿爾伯特在哪裡?如果他在,如果他陪我看這最後一場,我會不會不那麼消沉?
會嗎?
周圍的男人都在圍觀雷娜和薇薇安,連舍倫堡對薇薇安出眾的樣貌也頗感訝異,目光時不時飄過去。
但是有一道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尋找那目光的源頭。發現一輛黑色過路車在擁擠的路面上緩行而來,車窗裡的一個人正望著我,他的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越過吸引了許多男人的美麗身影,準確地落在我身上。
是阿爾伯特。
他的雙領間別著一枚帶橡葉的騎士十字勳章,我心中一喜,正要向他走去,但他的目光阻止了我。他身子稍讓,我看到他旁邊還坐著一個人,一個整張臉隱藏在帽沿陰影中的蓋世太保。
汽車緩緩行進。這就像在夢裡,他的車隨著去世的人駛遠。眼睛模糊了,我使勁眨了眼,直到看不清那輛車,眼淚才直墜下來。
周圍人聲熙攘,夏夜暖風習習,而我心中凜冬到來。希拇萊在一旁諷刺地看著我,也許這才是他今晚要看的真正節目。從阿爾伯特的信件裡沒有查到什麼,他故意安排了這樣一次“偶遇”折磨我。
舍倫堡顯然猜到了希拇萊的心思,但礙於身邊的希拇萊而不敢當面勸慰我,——當然,我也不需要他的勸慰。這一刻,連他那為難的樣子都顯得那樣陌生。他也看到了我態度中的疏離,彷彿要走近的步子僵在原地。
“剛才那輛車,準是又逮捕了叛亂分子吧!”戈培爾夫人譏笑道。
一些竊竊私語在身後浮動,像草叢裡此起彼伏的卑微蟲鳴。回頭,發現原本圍觀薇薇安的人,開始圍觀獨自哭泣的我了。
從這些達官貴人閃亮的珠寶、筆挺的黑色制服和閃亮的獎章中,射來一道道幸災樂禍的目光。在他們眼中,車裡的阿爾伯特是一條落網之魚在奔赴死亡,而流淚的我表演著一出活的戲劇。
他們樂於看到這些,因為他們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以前被人圍觀,我總是膽怯,會迴避,但今天沒有。我直直地回視,像觀察圖畫一樣,一寸寸掃過每個面孔。目光所過,蟲豸們聲息立歇,許多人避開了我的視線,薇薇安詫異地瞧著我,雷娜轉身掩面,狀似哭泣。
這一刻,我看清了自己的心。看到了阿爾伯特遠離時,我在害怕什麼。
我害怕孤獨,更害怕自己被留在這樣一個受詛咒的世界,與邪惡為伍。
我自詡掌握著未來人的知識,還擁有超自然感知,可這些並不能使一個人堅強。堅強是在經歷苦痛中升起的希望,而本質上,我性格裡還有被未來和平生活所溫養出的大量軟弱,對身邊的現實充滿恐懼,恐懼被戰爭挾裹,恐懼因為所謂的血統而時刻活在槍口下面。
穿越四年,之所以能正常地生活在這裡,是阿爾伯特和他的夥伴們在這被骯髒、殘酷和麻木腐朽的環境中展現出的不屈的善良和執著的勇氣,才使我心生留戀。
如果這世界竟容不下他們的存在……如果這世界只剩下我與眼前這些在黑暗中結團打滾、以他人血肉為食的蟲豸作伴,那真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