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也寧戚
“謝宛姑娘。”蕭恪的語調拉長,“你怎麼老是自輕自賤?朱雀大道保護柳二,行宮救太子,你讓我的大事變得那麼麻煩,卻還說自己不是‘變數’。荊軻,遊俠耳,秦宮行刺秦王,招致禍患。誆騙項王的,是一漁翁。漢高祖劉邦,不過是一小小亭長,其手下也多屠狗輩。宋武帝劉裕,在一開始也僅僅是寄人籬下的“寄奴”,所以,你真的覺得,位卑者不配左右風雲麼?”
蕭恪句句逼問,謝宛卻不以為然,“非也。乘勢而為的人,本就是難得的英雄之輩,他們能見常人所不能見,為常人所不能為,我不看出身,自愧不如他們這般高瞻遠矚。”
“好,我不同你說這些。”蕭恪看了看庭中漏刻,晨光熹微,他卻有些日暮途窮之感,“我的時間不多了。”他眷戀地看著那棵槐樹,那是他為數不多的回憶了,“我其實可以在一開始就殺了你,但是梁王婦人之仁,說想留你一命,看你能不能為他效力,最後失敗了。”
“那你後來,沒想過再殺我?”
“當然,因為我已經看出來,梁王肯定成不了大事。你與他素不相識,他既然敢留你一命,之後就會想留別人的命,如此這般處處掣肘,實在難成大事。所以,我何必多此一舉?也是你,讓我看清了梁王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敗了也好,李家兄弟鬩牆,我隔岸觀火便是。”蕭恪笑了笑,生死和流血在他看來,似乎是一筆帶過雲淡風輕的小事。
“你……”謝宛怒目而視,“你不是隔岸觀火,你是拱火。”
“無所謂,”蕭恪攤手,“這次來長安也不算是無所獲,至少得到了一個神人,盧隱。這人可是濟北王的軍師,布衣之身,令天下為之一振。可惜得到他的,不是我長兄,而是蕭君玉那個悖逆豎子。”謝宛心中一驚,看來盧隱果然在蕭恪手裡,“你要對盧前輩做什麼?”
“他實在有用,我不會殺他的,我會和他班荊道故,”蕭恪笑道,“你知道的,像他這種擇木而棲的投機之人,心裡是沒什麼忠義的。留在身邊,就當是多個故人。”
“忠義?他沒什麼忠義,卻也不會幫你們。”謝宛想到之前盧隱用菜式傳遞資訊,“你和濟北王,完全不能比啊。”
這話是為了惹怒蕭恪,謝宛按劍,若對方有什麼異動,她好趁機動手,結果了這陰溝裡攪弄風雲的小人。多年來,謝宛從不願主動害人,所持長劍,也只是為了自保。但是蕭恪似乎極為鎮靜,並無一點異動,淺呷了幾口酒後,他問謝宛:“謝宛姑娘,你覺得,濟北王跟我比起來,誰殺的人多?”
“當然是濟北王。他可是真刀真槍拼殺的,比你暗處利用人心所殺的人要多得多。”謝宛不假思索,渾然不知已經進了對方的陷阱。
“那濟北王和李戡比起來呢?”蕭錯笑吟吟問。謝宛哽住,卻又實事求是回答:“當然是……高祖。”
“因梁王而死的人多,還是因太子而死的人多?”
謝宛想了想,儲君正位,掀起多少風風雨雨?自然是為太子而死的人多,“太子。你到底想說什麼?”蕭恪見謝宛已經沉不住氣,倒也不著急,緩緩說道:“所以,你現在幫助的人,是毀滅整個江山的劊子手,太子?李弘澤走到今日,因他而死的人,數都數不清了。你現在為了他們父子,要對我這麼一個餘孽趕盡殺絕不覺得自己為虎作倀麼?”
“啊?”謝宛不理解這人的歪理,“太子是大義,我幫你的話,死的人會比現在多得多。而且,你為什麼要把我的作用說那麼大?是你自取死路,齊國公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把你放出來,不是為了看你走上絕路,蕭恪,夠了,到現在死的人還不夠多麼?為什麼不能收手呢,大齊國運已終,你為什麼要妄想複齊呢!”
妄想?很多人對蕭恪說過這樣的話,盧隱說過,褚牧也說過。“那你憑什麼覺得,我就該認命?憑什麼李戡殺了我們蕭家那麼多人,他的子孫就該穩坐明堂無後顧之憂?”說著,他摔碎了手中杯盞,白瓷杯碰到地上頓時粉碎。
“無可救藥。”謝宛沒被他嚇到,“竊國者侯,我一個升鬥小民能說什麼?你們這種貴族之爭,我向來管不著,只能憑著我的本心。”蕭恪大笑數聲,“你是為了柳洲隱,哪裡是什麼本心。若真為了本心,你從一開始就不會摻和進來。”
謝宛沉默,確實如此,沒什麼好反駁的。正巧馮碧梧從後院出來,蕭恪攔住馮碧梧,“柳念之呢?死了麼?”
馮碧梧搖頭,“我讓堂兄去了。”蕭恪忽覺不妙,青筋暴起,“你為了崔家那個女人,背棄我的命令,把這麼重要的事兒給了你堂兄那個廢物?你……”蕭恪氣到說不出話,“那快走吧,要是遲一點兒,柳家人探著訊息就該來了,到時候你我無葬身之地!”
蕭恪站起身,謝宛想抽出長刀,發現自己目眩神離,連坐也坐不穩了。她按壓著自己的太陽xue,想要鎮定下來,卻無濟於事。蕭恪一把接住她,將她挪到了廊柱旁。“你在酒裡……下了藥。”
“不是毒藥。”蕭恪的聲音一下子輕柔起來,“你跑了一夜,現在好好休息吧。”轉而對馮碧梧頗多怨怪,“走吧,你還想帶個累贅?崔文犀斷不可留。她要是知道蕭崔二家今日淪落階下囚,你我是始作俑者,你覺得她能安心跟著你?你為了這麼一個女人壞我大事,我還沒找你算賬。有駱明河在,馮世海算是難逃一死,他早就想離了我自己單幹了,這次更像是個投名狀。但是柳念之又是個眼裡容不下沙子的人,敢殺盡故人害得妻子積鬱成疾,又怎會養癰遺患?蠢鈍,就讓柳念之替我了結他吧。”
馮碧梧揹著長劍,習慣性用鬥篷遮住臉。謝宛看不清這人面目神情裡究竟有沒有懊悔,意識一點點褪去,恍惚中,她聽見蕭恪的聲音——
風吹著槐樹葉,婆娑樹影裡,點點純白若隱若現。蕭恪面東而立,萬丈霞光照耀在他臉上。“長安在腳下,日近洛陽遠。這次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