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該死。陳子豪甚至直接反手刪了自己一巴掌。這還不夠,他寧願拿一個胳膊去換阿嬌。
他算是什麼人?又算是哪門子的哥哥?那可是在入港之前就已經下定決心護著的妹妹啊,是感冒之後長臥不起,只好病怏怏躺在床上,明明已經很痛苦了,咳嗽的時候還是拼命剋制著,會溫柔地笑著對他說,沒關系的哥,不要著急。
那陣子他當的是搬運工,香港這麼多,最不缺的就是搬運工。因而價格廉價,還時常滿身汗漬。可是敏嬌從來沒有嫌棄過什麼。
陳子豪想殺了自己。他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什麼親人可言來了,唯一的親近之人卻因為他的一是貪欲而葬送了人生。他恨自己,也恨張三開。
陳子豪不笨,後來一想,就明白什麼工友一夜暴富不過是個幌子,為的就是騙他們這些不懂事的外來人同張三開借錢,一旦債臺高築,便往日無返。
所以他恨張三開,這份恨意甚至超過了對自己的痛恨。
人這種生物,最善於在別人身上找到錯誤。他們往往不愛探查自己的問題,卻由衷的喜歡審判別人。
轉嫁過錯。
陳子豪也不例外。
盡管有人告訴他,敏嬌想要轉達給他的是讓他好好生活下去,可他還是沒聽,一頭熱地去找張三開。一個人,單槍匹馬。生活不是什麼歐美超英片,也不是007,陳子豪不是詹姆斯邦德,他被扁的媽都不認識。
本來打算斷他生路,那張三開卻思及這幾日陳敏嬌在杜風那得寵的傳聞,放了他一條生路。叫人把他丟在了探彎路某個小巷中的垃圾堆旁。
陳子豪的身子壓在黑色的垃圾袋上,他渾身上下的傷口都在流血。然而最痛的是他的心髒。這個少年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能,意識到了自己的懦弱和貪婪。只要一想到那麼美,那麼好的阿嬌進了夜總會,迫於生計要同一群長得烏煙瘴氣的人勾勾搭搭,來來往往。陳子豪就覺得窒息,心髒被一雙手緊緊地攥緊,無法呼吸。
入夜的街道,有雨,淅淅瀝瀝。
發出吱吱聲的老鼠就在陳子豪的身邊,戳破塑膠袋,在裡翻找。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蹭在了他的腳邊,陳子豪下意識想要驅趕,卻只是徒勞。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然後他被撿走了,撿他的那人自稱劉五爺。
修養了好長一段時間。
那劉五爺是學義幫老爺子的五大心腹之一,據細佬私下八卦,這劉五爺平生最愛就是雪中送炭,隨手撿人也不過是常事。只是能在道上稱爺的,絕非什麼良善之人,他這隨手善行,為的不過是讓這些人替他拼命。
還有什麼比遞給將死之人最後一根蘆葦以救他於水火更大的恩情嗎?劉五爺笑著拍了拍大肚皮,他的耳垂很重,同彌勒佛無二,眼睛也眯眯的,讓陳子豪一開始以為他是好相與的人。
日子越長,陳子豪才明白,他這生死門前走一遭,硬生生被醫生拖回人間,行的,也不過是地獄之事。
劉五爺叫他去販毒。
陳子豪討厭毒品,和討厭張三開一樣。他老家那頭有個男人就是吸毒死的,骨瘦嶙峋的,眼窩凹陷,那倆眼珠子就想要立刻掉落出來一樣。太醜陋了,也太殘忍了。那種瘋狂的渴望讓陳子豪覺得戰慄。
但他不得不賣,這就是活著的痛苦。有時候陳子豪想,還不如死去一了百了。可一想到阿嬌也在受苦,說不定還會在那些地方沾上毒品,陳子豪就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他不能一個人解脫,也不能放棄見到她的希望。
現在希望來了,陳子豪看著報紙。一屋子的細佬都在討論這個女人,談她的美,也談的身世。
“欸,她有個哥哥也叫子豪。”一細佬大驚,拿著報紙晃。
眾人的目光看過來,陳子豪的話梗在喉嚨裡。他藏在衣兜裡的手顫抖。
“你不也叫子豪嗎?”
陳子豪在劉五爺這改了名,叫劉子豪。
猛吸一口煙嘴,星火迅速蔓延,灰燼四落。陳子豪把手裡的煙丟在地上,用鞋尖碾碎,笑著說:“甭打趣我。人家是什麼,是未來港姐,是要當明星的!我?一個瘸了腿的嘍嘍而已。”
是的,陳子豪的腿被張三開打斷了。
“子豪。上樑街那家夥現在要貨呢!”有人在門外喊道。
“來囉。”陳子豪說了聲拜拜,轉身跛著腿往外走。
他的背影於黑暗裡被吞噬。
從此,他們兄妹倆,一個將在鎂光燈下閃耀,一個將隱匿於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