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五個年頭,她知道自己不能等了,變賣了家中田地和物資,她帶著幼兒孤身千里長途跋涉來到顯陽,當尋到那個府宅宏高屋宇錯落的世家門第,她才得知她苦苦盼望的人歸家之後就娶了名門出身的高貴小姐為妻,早已將她這個漁家女拋在腦後,遑論知道他們還有一個兒子。
那少年是安家嫡子,被從小重視培養的下一代家主,成親五年後妻子沒有誕下一兒半女,安家家主和夫人急,名門出身的妻子也急,眼見漁家女帶著骨血尋來,焉能不對一看便知聰慧機敏的男孩動心?安家家主當場就命人扣留了孩子,這是安家下一代的長子,理應認祖歸宗留在安家,而名門小姐自知身子不能生育,為有子傍身,不讓側室將來做大,請求自己撫養這個孩子,以嫡子之位許之。所有人都各自盤算地做好了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獨獨沒有人去問過吃盡苦頭將孩子生下的漁家女的意見。
貧不與富爭,民不和官鬥,漁家女沒有讀過書,這個道理還是懂的。況且兒子能認祖歸宗,生長在這書香門第將來勢必前途一片光明,怎麼都比跟她守在貧瘠困苦的魚澤之地強得多。
只是,那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他若留在安家,那安家可會有她一席之地讓她守在兒子身邊?
滿堂尊貴又冷漠的人臉中,漁家女沒有找到她想要的答案,那個她自以為可託付一生的人早在看到她逡巡的目光時就深深埋下了頭,她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愧意,惟有心虛。
她在心底冷笑,笑自己的年少無知,笑自己的痴情錯付,笑這些士族令人作嘔自以為是的高貴面孔,笑那個男子竟身為男子!
冷雨瓢潑下的街道被雨水漫灌沖刷,她眼睜睜看著肅穆堂皇的大門在自己身後漸漸閉合,將她無情關於門外。
門內,她可憐的孩兒正嚎啕大哭喊著叫著向她跑來,下人家丁連帶名門小姐生拉硬拽著將他拖回,她轉瞬斷腸突然回身推開府門,快步衝上想去接她的孩子,卻被數個家丁一齊湧上將她無情拖出。
母子倆隔著數丈伸手相喚,纖弱與幼小最終被那兩扇無情的門天地阻隔。
從那以後,孩子再也沒見過母親,他每個月都會給她寫信,母親不識字他只能畫畫,在十歲那年才獲得准許將那一箱信件送出了門,他不知道母親看到是什麼樣的心情,每次接到她給他親自縫製的棉葛布衣,他的心裡是欣喜如狂的。
安家人都待他極好,名門小姐對他賦予重望,從小就為他請來當代大儒五湖名宿教習經書,他年紀輕輕就成了顯陽城首屈一指的才貴公子。
可在他的心中,顯陽不是故鄉,安府也不是家,他的故鄉在滄浪,他的家在母親在的地方。
這是他心中的秘密,從小到大沒有人懂,只能以畫筆描繪他遊子之思,直到那年掌珠園曲觴亭中的繡衣少女一曲琴音叩開了他內心深處掩藏的紅塵。
他繪畫一筆丹青,將那少女的眉目細細刻畫,命人快馬加鞭送到了滄浪,想告訴母親他找到了心愛的女子,待成婚後他定會攜新婦歸家,與她為她老人家同奉玉品新茶,可是他卻再也得不到母親的回應
嶽澤洛帶著一隊車馬姍姍來遲,剛下早朝他沒有來得及換下朝服,也不管草地泥濘染汙衣袂,直接跳下馬車吩咐著後面載箱拉櫃的大隊人馬跟玉鳴徵上路。他才不管今日所為玉寒會怎麼想,他堂堂南侯世子要大張旗鼓給小姨子送行,誰都管不著
玉鳴徵感激地對嶽澤洛頷首,她一個人哪用得了那麼多物資,二姐、三姐和四哥備下的已經夠多了,姐夫這樣風風火火明顯是在故意氣二哥。摸摸玉妙人鼓鼓的腹部,也好,姐姐終於得到幸福了不是嗎?姐夫這樣的性情定然不會讓她再受苦的。可惜她和秉謙成婚三年,她還沒有給他生下一兒半女
“哥哥、姐姐、姐夫,我真的該走了,就此別過!”
玉子衿緊握她的雙手,哭道:“可以的話再回顯陽來看看哥哥姐姐,你的家在這裡,親人在這裡,我們都會一直想念你。”
玉鳴徵木然地搖搖頭,“二姐,你就不恨這裡嗎?這裡的爭權奪利害了秉謙,害了我的一生,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回來了。可憐你還要守著亡靈在這裡日日折磨,如果可以你也走!”她回頭看冰冷磚石堆砌的高高城門,“不要再回來這裡,玉家男兒爭名奪利,為玉家女兒掙來富貴無邊,可是又有幾個玉家女兒是真正安穩無憂的幸福呢?”
抬步上馬車,玉鳴徵留下這悽悽一問心傷而去。
雨絲打亂火紅的石榴花,輕輕零落的瓣瓣紅英萎落青草地,在這溼潤雨季的長亭外散了一地斷腸豔色,落雨長空下的人馬漸行漸遠,奔波勞燕順著他們離去的方向飛走,送那離開多年的孩子一路歸鄉,那裡有他思念的母親沉睡滄浪水岸,在等她的孩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