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衿幫宇文靖域拉了拉身上的黑毛狐裘,扶著他的手任由他牽著走,“麟兒,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母親去了就知道了。”宇文靖域笑笑。
騰風園佔去了英成王府東北角最大的一塊地界,還包圍著一座蔥蘢蒼翠的後山,前幾年宇文錚命人仔細修繕給了宇文靖域居住,園中佳木披植,花草奇繁,除去廊軒亭榭,山石池沼,還修建有練武場、兵器房,越過寬闊的練武場就是後山。
走了良久,玉子衿看看漸晚的天,正要說改日再來,兒子已經停下了腳步,她無奈一笑,正要問這時候帶她來後山想做什麼,突然就看到了前方那森冷的青碑。
胸口如被萬箭穿過,她駐足許久,踉蹌著腳步走了過去,早已是淚眼模糊泣不成聲,細得已經見骨節的五指顫抖不已地摩挲著那上面的刻字。
原景沐衣冠冢。
宇文靖域滿臉痛惜地走到她的身邊屈膝半跪,低聲道:“母親雖然不說,但我知道您的心裡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景沐,所以便在這裡為弟弟立了一座衣冠冢,斯人已逝,惟願如此,聊表哀思。”他難過地擦擦母親臉上的淚水,主動將她抱在了懷裡,“母親想哭,就使勁哭吧,這裡只有你、我和景沐,在兒子面前,母親不用憋著自己。”
靠著那年少臂膀,玉子衿終忍不住放聲大哭,將這些時日積攢的淚水盡數發洩了出來。她一直勸自己忘記,一直剋制不讓自己想起,怕自己一個不小心的悲愴思念會傷害到阿錚,不管他在不在意,終究都是她欠了他和麟兒良多,斷不能再讓他時時憂心她的心傷難過陪著小心,可是那是她的親骨肉啊,她含辛茹苦捧在掌心教養了十年的孩子,一朝就那麼歿了,她怎麼能忘?怎麼能不痛?
她恨玉寒心狠手辣毫無人性,可最恨的是自己軟得弱無能,她生下了他,卻沒能好好護著他長大,讓他小小年紀就無辜慘死,臨終連母親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她甚至沒有親自為他斂葬,沒有勇氣親身去看一眼他的墓冢,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埋在了那冰冷的皇陵裡,她真的好恨自己……
回到橫波園的時候,宇文錚正等著母子倆用膳,他看著一道公文,沒有去問玉子衿有些紅腫的雙眼,玉子衿默然低首,宇文靖域扶著她坐到桌前問:“父親,公文上寫了什麼?”
宇文錚把公文直接遞給了玉子衿。
“他要將靈漪嫁去出雲?”玉子衿微微皺眉。
玉天與擎陽長公主生有二女一子,玉靈漪序列居次,因其聰慧靈秀,才貌出眾,自小就倍受萬千疼寵,那是玉家小一輩姑娘裡最耀眼的明珠。
歷來中原皇室遠嫁公主異邦和親,都鮮少有皇帝會捨得將自己的親生女兒遠送他鄉,大多擇選宗室女封國公主位下嫁,玉寒的女兒年紀尚小,他本打算從兩個還未出閣的庶妹中擇其一遠嫁,不料那日山寧公主玉靈漪卻在早朝時闖殿自薦,願遠嫁和親,促兩國邦交,群臣皆贊公主深明大義有先父之風,玉寒便準了其請,賜婚其與出雲國王。
宇文錚給玉子衿夾著菜,寬慰道:“雖然遠隔萬里,但出雲國王年少有為,與山寧公主年齡相仿,未嘗不是一對佳偶,況且出雲國俗歷為一夫一妻制,她此去未必不是一個好去處。”
玉子衿點頭,只難免心裡疼惜侄女兒,玉寒心思難測,當年蓄意害死了大哥,表面對大哥遺孤多加照拂,卻未必不會起猜忌之心,時間一久只怕揚瑜幾人危矣。靈漪犧牲自己遠嫁出雲,不過是在處心積慮給幾個弟弟尋求庇護,若她成為出雲王后,玉寒就不會再輕易妄動。想來嫂嫂也是考慮到了這點,才會狠心同意女兒遠嫁。
寒冬又至,白雪紛紛,一個清晨就落了一地潔白,室內爐火正旺,溫暖如春,纖兒和連翹正圍坐在爐火旁說笑著縫製冬衣,原來粗使的四個丫頭在玉子衿離去後宇文錚為防人多口雜,便讓宇文鵬舉將她們遣回了樂川,現在玉子衿歸來人手不足,宇文鵬舉恐外邊買的用著不如自己人順手,便修書給宇文鶴飛在府中又挑選了幾個機靈心細的送來了瀧州,分別名喚茂竹、修林、落梅、淡煙,四個丫頭都活潑得很,雪才鋪了薄薄一層,就已經嬉鬧著出去打起了雪仗。
玉子衿裹著雪白色狐狸毛的鶴氅,圍一件同樣雪白的狐毛風領,不施粉黛,不簪珠釵,傾散著一頭墨髮立在廊下望著這初冬微雪,幾個在園中鬧得正歡的女孩兒頻頻向她注目,都忍不住贊四爺的夫人真是美極了,不像小侯爺的母親,倒像是姐姐。
宇文鶴飛向宇文錚稟報了祖宅田產的一些事宜,正從書房回來繞過長廊向前走,沒曾想會遇到玉子衿,他微微行了個禮,自顧走去。
玉子衿垂下睫毛,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叫住了他。
“王妃有事吩咐嗎?”宇文鶴飛回首躬身。
聽到那聲稱呼,玉子衿強笑道:“沒沒什麼。”
她不顧一切一去十載,現今歸來如何能要求所有人待她如初,她憑什麼?又何德何能不讓人有微詞?
宇文鶴飛轉身欲走,聽到身後那聲悠長嘆息,他一閉眼睛,停步回首,半跪在地道:“夫人,鶴飛失禮。”
玉子衿幾步走到他的跟前,想要將他扶起,宇文鶴飛卻道:“夫人請聽我把話說完,鶴飛承認心裡對您頗有微詞,這本不是為人奴僕的本分,可是鶴飛從小就伺候四爺,從來就沒有見他對誰像對夫人這般過。您當日遠走或許是身不由己,今日歸來但請您珍惜四爺的情份,縱使是為了小侯爺,也莫要再離他遠去了,四爺年少孤苦,又為您十年黯然,您或許不知道,夷族之亂時他本就受了重傷,幸好身子強壯用藥及時才救了性命,雖然沒傷到根本,但多少也落下了病根。後來您離去後,他數次發兵征戰東原,平苑一戰又胸中流矢,險些一命嗚呼,兩次心脈重傷疊加徹底傷了身子,偏他不知愛惜自己,常常獨自醉酒,鵬舉和霍大公子怎麼勸都沒用,時日一長就傷了肝膽,如今他的身子已是難享永壽,若您真的心中有四爺,就莫要再傷他了!”
宇文鶴飛說完俯身叩首,玉子衿早已驚恐地淚流滿面,她踉蹌後退撞到廊柱上,不敢相信地看著宇文鶴飛,滿腦子都是他那句“難享永壽”。
難怪她剛回瀧州那幾日總見他神色倦怠。難怪他明明正值盛年,卻把手上大多事務都交給了麟兒。難怪自從那次她在書房聞到莫名其妙的藥味兒,他便很少再讓她去書房
只原來,他一直在瞞著她。他傾盡一生深情在愛她護她,可她卻讓他白白蹉跎等待了那麼多年,更為她險些把命搭了進去,她這些年到底做了些什麼?她想對父母盡孝,母親如今卻晚年寂寥。她想救倚風,倚風卻慘死在她親弟弟的手下,甚至還賠上了她的沐兒。她想回來彌補阿錚和麟兒,卻時時處處是麟兒在關心疼護她,就連阿錚都為她折壽自損。
可是如果再來一次,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對上京城中那個男子伸出援手,還是會踏進那年繁花似錦的景林寺,還是會做出和當初一樣的選擇
把自己的人生弄成這樣她是後悔,可她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不是嗎?
這錯的到底是她還是命?
宇文鶴飛漸漸站起身,看玉子衿的樣子他也不忍心再說,行了一禮就離開了。
淡煙小跑了過來,不解地看一臉悲愴的玉子衿,“夫人?須二公子來了,纖兒姐姐請您回房呢!”
玉子衿擦去眼角的淚痕,應了一聲忙向迴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