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士魁的命運出現了一次轉機,他爭取到一個去老糧臺公社糧庫當搬運工的機會。
這天下晌,聞大呱嗒特意來秦家前門房子傳訊息,坐到黃士魁身邊,拍拍打打地說:“哎媽呀,大姐夫呀,你聽說沒?老糧臺公社糧庫招工,試用期六個月,叫什麼亦工亦農,六個月後能轉為工人呢!”
聞聽此言,黃士魁眼睛一亮,轉瞬又皺了皺眉頭。“哎媽呀,我聽說,三姓糧庫擴建後從下邊糧庫調走不少人,老糧臺糧庫嚴重缺員了,這回從鄉下招搬運工六七十人,招滿為止,我聽說有些大隊的社員都老守田園不願意離家,這一時半會兒還沒招夠呢。咱村年輕老爺們兒和棒勞力裡就你勤快,這些年你沒少上外邊闖蕩,還當過生產隊長,我尋思大姐夫你最適合,就馬上來給你傳個信兒。我讓嗚哇去,他就是不搭攏,你說他這個沒出息的玩意兒,就知道擱家鼓搗喇叭。我聽說大蔫報名了,現在想去興許不晚。大姐夫呀,你想不想去呀?”
。我聽說大蔫報名了,現在想去興許不晚。大姐夫呀,你想不想去呀?”
黃士魁看了妻子一眼,有幾分犯難:“是個好機會,也真想去,可是?”聞大呱嗒逗道,“哎媽呀,大姐夫呀,可是啥呀?你是捨不得把育梅姐一個人扔家吧?”沒等黃士魁回答,艾育梅首先表明態度:“你別有啥顧慮,我可不攔擋你。再說,不在家也省了上牌店了。”黃士魁活心了:“我想去試試。”艾育梅一邊給孩子餵奶一邊說:“試試唄!那搬運的活肯定很累,就怕你身體單薄頂不住。”黃士魁對自己很有信心:“我有毅力,肯定能堅持到轉正。”聞大呱嗒提醒:“哎媽呀,要去就趕緊上大隊部去開介紹信去,萬一讓別人補了名額你就去不成了。大姐夫要去成的話,你和大蔫還是個伴呢。”
前門房子距離大隊部本來就不遠,黃士魁因為辦事心切,腳步走的很急,不一會兒就到了。
錢大算盤正撥動算盤珠子,黃士魁湊到跟前,跟對面桌的三大爺兒打聲招呼,笑嘻嘻地央求錢會計:“老錢叔,我想開一張介紹信,上老糧臺去,你看我行不?”錢大算盤端詳了一下,搖搖頭說:“挺單薄,夠嗆!”三喜子問道:“魁子,你媳婦支援你上老糧臺當搬運工?”黃士魁又點頭說:“嗯,育梅她同意我去。”三喜子說:“我就是覺得你不當隊長白瞎材料了!咱可說好了,要在那兒幹不長遠回來就給我接隊長。”見黃士魁點頭,又說,“你和大蔫一起去,還有個照應。準備準備,明天就出發。到糧庫好好幹,爭取幹出點兒名堂。”示意錢大算盤,“給他開吧,這小子不到黃河心不死,讓他去試試吧!”錢大算盤把賬本往旁邊一推,拉開抽屜,拿出一本介紹信,擰開鋼筆帽,先填上編號:“給你和大蔫開一張。”然後在空白處填寫上相關文字:
紅星公社老糧臺糧庫:
茲介紹我村黃士魁、黃士成等2人前往你處辦理招工報到事宜,請予接洽為荷
三姓縣紅原公社長青大隊
1964年8月16日
寫畢,認真地看了一遍,加蓋了公章,又在下面的空行里加寫一句:經我大隊貧下中農推薦,此二人符合應招條件。這才用算盤壓住存根虛線,小心翼翼地撕下來,交給黃士魁,囑咐收好。
老糧臺公社在長青大隊西南六十里,糧庫在公社所在地西北角。老糧臺糧庫建於1958年,時為三姓糧庫在老糧臺公社設定的徵購糧收購點,1959年批准為糧庫,佔地面積六萬平方米,職工五十多人。每年到了糧食收購季節,這裡一片繁忙。那高高的糧囤子是用茓子圍起來的,尖尖的錐形蓋是用洋草簾苫成的。糧囤最多時候有近百個,場面十分壯觀,離老遠都能感受到那巍峨的氣勢。
黃士魁和黃士成揹著行李捲,按時報到。被錄用的工人大多都是膀大漢,相比之下,黃士魁顯得特別單細。
時正是收夏糧季節,搬運隊忙得熱火朝天。黃士魁雖然身單力薄,幹起活來倒是十分靈巧,不使蠻勁。輪到他扛扛,同伴們將麻袋一抬起來,他哈腰鑽進去,扛起來一路小跑。糧庫顧主任指揮著搬運隊運糧,也留心觀察這個要強的年輕人。觀察幾天,覺得這年輕人幹活很地道,內心對黃士魁的為人和剛強勁兒暗暗佩服。
休息時,顧主任找他拉話:“你這身子骨單細,能頂下來嗎?”黃士魁笑笑:“顧主任你放心,別看我體格單細,可我能橫下心來,肯定沒問題。”顧主任問:“我發現你每次抗抗都帶小跑,為啥?”黃士魁又笑了:“不瞞您說,我這是儘量縮短麻袋壓在肩膀上的時間,好儲存體力。”顧主任不住地點頭,指著黃士魁對搬運隊的工人們說:“這小子身體單薄,大傢伙要照顧他,他抗抗時,誰也不許砸,要輕抬輕放,聽清沒?”工人們都紛紛應道:“聽清了,放心吧主任。”黃士魁知道,這是顧主任對自己有好感,特意關照自己,內心很是感動,眼睛有些溼潤,竟然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出來。
顧主任平時喜歡吹口琴,每次給搬運隊吹曲子的時候,見黃士魁聽得最投入,就問他喜歡樂器不,黃士魁點點頭。顧主任從懷裡掏出口琴,又吹了一曲《公社都是向陽花》,剛吹完,黃士魁就帶頭鼓掌。忽然,黃士魁發現顧主任把口琴遞到自己面前。他不知道顧主任是讓他看看,還是試吹一下,或者是別的啥意思。
正在納悶,顧主任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你要能在一週之內吹出曲調,就把它送給你!”黃士魁接過口琴,喜歡得不得了。他心有靈氣,吹了幾日口琴,曲調就出來了。幹活歇工的時候,工友們常常讓黃士魁給吹奏一曲,越吹越熟練。時間一長,那《送情郎》《十大想》等曲子連同伴們都會哼了。堅持了兩個月,顧主任把黃士魁和黃士成從搬運隊裡抽出來,讓他倆搞文藝演出,用一些地方戲老調填寫誇讚糧庫的詞來宣傳。得到這麼個美差,兩個人非常高興。黃士魁吹口琴,黃士成拉二胡,兩個人配合默契,回回演出都深受工友歡迎。
入深冬,黃士成請假回了一趟家,返程前特意到秦家前門房子看了看。他搓著手,吐著哈氣:“弟妹,這屋子凍得叮噹響,你看水缸都上冰碴了,咋不多燒些呢?”艾育梅說:“家裡已經沒有燒的了,做飯燒我姑家的柴禾呢,挑水都是我老秦叔給挑。”黃士成說:“我要回糧庫去了,你看你有啥事兒沒有。回去後,魁子問起我咋說?”艾育梅咬咬嘴唇說:“實話實說吧!”
當黃士魁知道家裡處境艱難時,內心又打起了退堂鼓。他一臉愁容地對黃士成說:“大蔫哥,我惦記家裡,想回家去。”黃士成問:“那還回不回來了?”黃士魁說:“不想回來了。”黃士成說:“不回來可惜了,再堅持三個多月就轉正了呀!”黃士魁搖搖頭說:“沒辦法!育梅自己太不容易了,我怕她熬不住。”黃士成說:“你不干我也不幹了。”黃士魁說:“大蔫哥,你和我不一樣,你沒有家裡拖累,你先幹著吧。”黃士魁跟顧主任說了回家的打算,顧主任皺起眉頭,沉吟半晌才說道:“晚上你到我家來一趟,咱倆整倆盅。”
掌燈時分,黃士魁應邀到了顧主任家,就著兩個小菜喝酒說話。“來,喝一口。”顧主任舉起小碗,和黃士魁碰了一下,一邊品著酒味一邊說:“燒鍋屯的酒,溜兒正味兒純。”黃士魁咂咂嘴說:“這酒是挺夠勁兒”顧主任放下酒碗,不無惋惜地說:“說實話,你這一張羅不幹,我挺捨不得的。本來想啊,等轉了正,多栽培栽培你,沒成想你要不幹了。”顧主任的老閨女顧小滿將菜添了一回,也插話說:“魁子哥幹好好的,咋想不幹呢?當工人咋的也比務農強呢!”黃士魁抿一口酒:“沒辦法,家裡日子支應不了了。”顧主任說:“魁子,其實我跟你挺對心思的。起初招工時候,我看你身體單薄,怕你受不了,頂不下來。可我看你會使巧勁兒,覺得你腦袋瓜好使,跟那些工友不一樣。他們除了出苦力,不尋思別的。你不同,你有文化,會動腦。所以,我很賞識你。”
幾口酒下肚,顧主任話明顯多起來,竟然拿自己閨女說笑:“我家小滿今年才十六,別看個頭兒小,可心眼兒夠用。她過家是把好手,勾嘎不捨的,幹啥還麻溜。你成家那麼早幹嘛,不然我就把小滿給你。”顧小滿看著黃士魁,口氣對著爹說:“看,喝多了不是?你咋竟說醉話呢!”顧主任呵呵笑道:“你還以為是真的呢?我不過是說說心裡的實嗑。我能把你給一個成了家的人嘛?這婚姻法也不允許呀!咱也不能把人家給拆散呀!”
黃士魁笑著搖搖頭,夾了口燉幹豆腐,一邊咀嚼一邊說道:“就是真給,我也不敢要呀!”顧主任又和黃士魁對喝了一口酒:“你先回去安排安排,安排好了再回來,行李先別往回拿。你這個指標我給你留著,給你兩個月期限,你隨都可以回來,將來我安排你當搬運隊隊長。”黃士魁內心湧起一股暖流,又敬了顧主任一回:“不管我回不回,顧主任的恩情我是領了。”
黃士魁告別工友們踏上了回家的路,天飄著鵝毛大雪,大地一片蒼茫。從老糧臺公社到長青大隊有一條近道,抄近走能比鄉間大道少走十多里,但中途必經八岔溝。這溝塘裡野草叢生,雜樹茂密,經常有野豬出沒。他到這裡已是下半晌了,走在林中的雪道上,心中多少有點兒打怵。走著走著,竟高聲唱起《小看牌》來:
正月裡來是罷新年,新姑爺拜年來到門前,小姨子一見心歡喜呀,先問好,再問安,端茶水,裝袋煙兒,說說笑笑坐在一邊。
他把這民歌唱的顫顫巍巍的,尤其那“得兒啦麼喲伊喲”和“哪伊喲哎”的花點兒也唱得特浪漫。忽然,身後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響,黃士魁回頭一看,從林子裡鑽出一頭笨重的野豬來。
他心說壞了,看來這傢伙餓了,要拿我當美味了。他本能地立在了那兒,歪頭看看旁邊,三兩步就是一棵二大碗口粗的魚鱗松,看野豬正用敵意的眼光看著他,便想到了求生的辦法。說時遲,那時快,黃士魁撒腿奔向那棵松樹,噌一下攀上去,兩手抱著樹幹往上躥。
野山溝裡的樹木因為沒有人修整,旁枝長得也很壯實。黃士魁非常靈巧地攀上去,急忙將兩腿縮了上去。那野豬這才反過味來,嚎叫一聲衝過來。如果再晚一步,他非讓野豬扯住褲子不可。他又往上爬了幾步,騎到了一個粗壯的樹杈子上。
野豬是農業生產的害敵,靠吃野果、樹種、草籽和山野菜活命,也好成片成片地糟蹋莊稼,遇到野豬一般用敲桶打鑼的辦法護田。打野豬冬天不打,冬天的野豬瘦得像皮包骨頭,不出肉。打野豬一般打頭部,因為頭部容易穿透。過去時常有人被野豬傷害,輕者留傷,重者丟命。野豬平日裡大多聽頭豬指揮,也有一種孤豬,大多是“競選”頭豬失敗者,性格非常孤僻,喜歡單獨闖蕩。
這隻野豬正是一頭孤豬。身上沾滿了松樹油子,如鐵甲閃閃發亮,這說明它在這雜樹林子裡活動時間已經很久了。它在樹下打起了磨磨,然後用身子發狂地撞樹幹,震得樹上的浮雪紛紛落下。
黃士魁緊緊抱著樹幹,大聲說:“就你,想禍禍我,哪兒那麼容易。”為給自己壯膽子,又大聲地唱起來:
姐夫的衣裳奴家也會做,姐夫的孩子奴家也喜歡,一來二去姐夫家中住,說著笑,打著鬧,買東西,零花錢兒,一來二去結下姻緣。
由於驚嚇,他歌聲抖顫,把那“得兒啦麼喲伊喲”和“哪伊喲哎”唱得哭咧咧的。過了一會兒,野豬嗷嗷嚎叫幾聲,開始瘋狂地啃咬樹幹,啃得松樹咔哧咔哧作響,樹沫子飛落。黃士魁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才能阻止野豬的行動,從兜裡掏出口琴吹起來。那野豬聽到琴聲,歇了一會兒,聽著聽著就不耐煩了,繼續啃樹幹。
“嗵!”一聲沉悶的槍響,彷彿溝谷也顫抖了一下。
向野豬開槍的正是獵戶李炮。前幾天,自家老母豬被野狼趕走了,李炮找了棒勞力在八岔溝一帶尋找了兩天,也沒有見到野狼的蹤影。忽然從溝膛毛道那邊傳來一陣歌聲,李炮仔細聽了聽,隱隱約約聞到了一股腥騷味,還聽到了野豬吭哧吭哧的喘氣聲。
“是野豬,看來是有人遇上野豬了。”他尋著方向,向毛道靠近,用手撥開樹櫻子,位置正對著野豬頭部,蹲下身,往獵槍裡裝了槍藥,灌了鉛砂,瞄準了野豬的嘴巴,扣動了扳機。這一槍正打在野豬的腦門上,野豬嗷嗷叫著亂躥,黑紅黑紅的血從彈洞處流了出來。幾個棒勞力用洋叉子、二齒鉤等鐵器一陣猛打,野豬終於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