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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都是貧窮愚昧惹的禍

黃士魁從魚鱗松上出溜下來,兩腿發軟,過了好久才勉強站起來。鬍子拉碴的獵人扶著黃士魁在前邊走,棒勞力們抬著野豬在後邊走。黃士魁問恩人是誰,恩人笑笑不語。有個棒勞力告訴他:“我們是燒鍋屯的,這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獵人名叫李炮。”

李炮問他是哪兒的,咋走這條背道,黃士魁一一回答,李炮說:“你一個人走這條道,膽子也真夠大的,這不是找死嗎?你不知道,這條道出過事兒。前年剛入冬時,小孤山有個兩口子上老丈人家,走到這兒遇上了野豬群,被禍禍的都沒有模樣了。算你小子走運,碰上我們,不的話,你小子過不了今晚。”聞聽此言,黃士魁倒吸了一口涼氣。

到了燒鍋屯李炮家,將那幾個棒勞力留下幫著收拾野豬,李炮媳婦燒開一大鍋水,褪毛,開膛、卸肉,一通緊忙。

黃士魁從驚嚇中恢復了常態,到外屋看見鍋臺上那頭野豬已經褪了毛,過去幫著拉扯開膛的肉皮:“這傢伙,幾個小時之前,還想吃我呢,現在我想吃它了。”李炮一邊掏腸子一邊說:“可惜,冬天野豬沒有膘。”

李炮家三口人,老兩口有個小閨女,十四五歲的年紀,長一雙丹鳳眼,頭上用紅頭繩扎出兩個羊角辮。黃士魁問丹鳳眼叫啥,不等丹鳳眼回答,李炮說:“她是我養女小琴,她父親是我弟弟,我說上小孤山上老丈人家讓野豬群禍禍的就是小琴爹媽。我弟弟家出橫事兒以後,我把小琴收養了。”小琴眨巴著眼睛問黃士魁姓啥叫啥是哪兒的,黃士魁剛回答完,李炮就說:“小孩伢子,啥都問,客人累了,讓客人歇歇吧!”

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日頭爺兒已經升起一杆子高了。黃士魁起身上路,李炮背上獵槍和包裹親自護送。兩個人出了燒鍋屯,重新回到了八岔溝毛道上,一直出了八岔溝。

到了平原地帶,黃士魁說:“李叔,別送了,大冷的天兒,快回吧,感謝的話都在心裡,我也不說啥了,等有空到我那兒串門兒去。”李炮停住了腳步,將一個鼓鼓饢饢的破口袋交給黃士魁說:“我給你割了一腳野豬肉,回去讓你家裡人嚐嚐。拿著吧,不是什麼金貴東西,就這點兒意思。我跟你說話對路,往後咱就當親戚常走動就是了。”

黃士魁看著李炮一臉慈祥的笑容,覺得胸口熱乎乎的,背上裝野豬肉的口袋,走幾步揮揮手。李炮大聲說:“大侄子,記住啦,來串門兒!”黃士魁應了一聲,再走幾步又朝李炮揮揮手。雪地瑩白,反射的陽光閃閃刺眼,黃士魁心情很好,又唱起那支沒唱完的曲子來:

二月裡來龍又把頭抬,如今的老孃們兒時興看牌,不論男女一塊兒堆的坐,大盤腿,露繡鞋,奶孩子,敞開懷,雪白的汗衫露將出來。

這回,他唱得有板有眼的,把那“得兒啦麼喲伊喲”和“哪伊喲哎”唱得非常喜興。

晚飯後,黃士魁像是解脫了似的,在炕上伸了伸懶腰,詢問村裡事:“那‘四清’工作隊還在嗎?”艾育梅學說:“你走後一個多月人就都撤了,是連夜撤的。撤走之前,搞了一次民主選舉,索良當上了大隊長。還搞了成分複查,五家地富成分劃成上中農,咱二小隊劃下來一戶富農,後院姑奶家由富農劃成上中農,姑奶和老秦叔樂得又哭又笑的。”黃士魁說:“這工作隊還乾點兒好事兒,還真不是來吃閒飯的。”

艾育梅想起一事:“一開始讓那些種小片荒的人家秋後退賠,他們一走就不了了之了。還有趙賠本的‘空頭上尉’問題始終沒有結論,口頭封他個上尉那三姓城同學叫尹紳,住在楠城,工作隊吳邊按照找賠本提供的地址去外調,結果那人死了快一年了。找賠本說,怪就怪自己當時去說清問題太主動了,說那上尉當的都冤出大紫泡了。我說,人證沒了,那可沒法澄清了,那你這‘空頭上尉’是甩不掉嘍!”接著就往出倒苦水,“你不在家這些日子,生產隊有些社員拿咱當下眼看待,扒堆分東西到咱這兒啥都少。放秫杆有大梱小梱,給咱的都是小梱。柴禾都沒有好幾天了,現在燒姑姑家的呢!”

黃士魁暗罵這些小民心眼小,隨口問:“我走這些日子,爹媽來看過沒有?”艾育梅說:“從打你走,誰也沒來過,都各顧各的呢!”黃士魁心裡很不是滋味,便轉移話題:“不過,我要不回去,轉正指標白瞎了。”艾育梅思忖道:“可以把指標給二弟或者三弟,他倆誰願意去就給誰,能出去一個是一個。”黃士魁聽了這話,用胳膊肘支撐起身子,連連說:“對,對,這個主意好。”說完睏意襲來,打個哈欠,又躺了下去。

艾育梅掌燈,把男人的破棉鞋拿在懷裡,看了又看。她把油燈放在東牆橫板上,上炕櫃裡翻半天也沒翻到可用的破布,就把紅布契約拿在手裡,翻過來掉過去的用剪子比樣。躺在炕頭的黃士魁抬眼瞥見,忙提醒說:“別打那塊布的主意,那契約金貴呢,好好放著留念想。”說完,翻個身子打起了呼嚕。

艾育梅把紅布契約放回櫃裡,勉強從自己棉襖裡子邊上剪下一塊舊布,一針一針仔細往鞋洞上縫補起來。補完鞋,她到馬窗臺上尋鋼筆水瓶子,發現裡面已經空了,就吹熄了燈,摟著孩子睡了。

第二天一早,黃士魁並沒有留意棉鞋的破處補上了,穿上鞋到外屋挑起鐵皮水筲,踩著積雪到村中井沿去挑水。

農村的大井都建在戶外,數量分佈根據戶數而定。長青村有大井五口,井口呈四方形,井筒都是用木板咬合成的,井臺上有雙人字形木架子,架子頭上鑲著轆轆,轆轆身上纏繞著井繩,井繩下端拴個柳罐鬥。因為搖的久了,一搖轆轆把,飄輕。一早一晚,挑水的人多了,都自覺排號,都是熟頭巴腦老鄰舊居,遇急事的就先來,遇長輩的往前排。等待的時候,便又嘮一些家長裡短,井沿兒就成了各種新聞的集散地。誰家相親,誰家下羔,隨著扁擔水筲往來穿梭,一袋煙工夫就傳到各家各戶。

嘎嘎冷的天氣,滴水成冰,井沿兒伏冰特別滑,井壁上掛冰特別厚,趙賠本就用尖尖頭洋鎬和長把冰鑹拾掇拾掇。

黃士魁顫顫悠悠地挑了兩趟,還沒裝滿那口大缸。當他去挑第三趟的時候,挑水的人多起來,黃士魁就放下水筲拄著扁擔,耐心地等著。這時養父來了,黃士魁主動搭話,養父問多暫回來的,黃士魁說昨天,養父問糧庫活累不累,黃士魁說累是累,但習慣了,這次回來不打算再去了,養父問為啥,黃士魁說家裡沒人照顧,育梅自己帶著孩子挺難的。

排在前面的公冶平說:“老黃叔,你先來。”說著把老憨的水筲擺在了井口木頭圍欄前。老憨笑道:“你看你們都排隊,我夾楔兒多不好。”公冶平說:“那有啥呢,您是長輩,理應讓您先來。誰給誰先打一挑水,都是舉手之勞。”黃士魁主動去幫著搖轆轆把,轆轆轉動的時候發出吱呦呦的聲音,好似一支古老的樂曲。秦佔友說:“看,魁子多懂事!”公冶平說:“有兒子就是借力!”

老憨忽然盯住了黃士魁的棉鞋,表情在急劇變化,由疑惑、生氣轉為憤怒了。他突然大聲吼道:“魁子,我還沒死呢,你鞋上咋給我戴了孝了?你恨我死啊?”黃士魁一分神,手沒有握住轆轆把兒,那轆轆隨著沉沉的水罐鬥自由下墜而迅速跑排,“嚕嚕嚕嚕”一陣作響,把來挑水的人都驚呆了。

當井底下傳來柳罐鬥砸水面的嘭一聲響時,人們才緩過神來,紛紛探看黃士魁抱在胸前的手臂,確定手臂完好無損,秦佔友嘖嘖兩聲說:“多懸!幸虧魁子抽手及時,不然他手臂非打折不可。”公冶平說:“也就是魁子反應快,要不可慘了。”

黃士魁不知道養父為啥動了怒氣:“爹,咋地了?”老憨一指黃士魁的棉鞋,罵道:“你自己眼睛瞎呀?你看你棉鞋前尖,咋補白布了?”黃士魁用手悶子一打自己的腦袋,懊悔道:“哎呀!我咋沒注意呢!”急忙挑起兩隻空水筲就往家跑。

屋裡炕上被子還沒有疊起,孩子還睡著,可艾育梅已經起來了,聽見黃士魁在院子裡把水筲墩在冰凍的地上咣噹當一陣響,又見他進屋坐炕沿上生氣,問道:“這一大清早的,誰招你惹你啦?”黃士魁火了,指著媳婦罵道:“都怨你,你乾的好事!”艾育梅也大聲橫道:“咋地了?你抽啥羊杆兒瘋?”黃士魁猛的扯過媳婦,抬手就是一巴掌。

這一下實在是太突然,也實在是太重了!艾育梅捂著被打的腮幫子,突然怒吼道:“我給你招家了咋地?還是你在外邊花心了?啊?你說,你憑啥打我?憑啥打我?”炕頭小被裡的孩子驚醒了,哇哇哭起來。黃士魁坐炕沿子上把鞋脫了,用手提起,氣哼哼地說:“你看看,看看這鞋,誰讓你補白布了?”艾育梅一聽捱打竟然是因為補白布,更是覺得委屈,身體橫衝過來,與黃士魁撕巴到一起,不依不饒地叫號:“你不是能打嗎?來來來,你打,給你打,給你管夠打!”

艾淑君聞聲從西屋過來,將黃士魁和艾育梅強行拉開:“這剛回來咋還譏咯上了呢!有話不能好好說呀?”張鐵嘴兒也問:“到底因為啥呀?趕緊說清楚哇!”張嘎咕搖著大腦殼:“打仗不好。”黃士魁把手上的棉鞋扔在地上,氣哼哼道:“她往我鞋上補白布。”艾育梅說:“他去挑水遇到他那個憨爹了,他憨爹看見他鞋上有白布指定是罵他了,他心裡窩火回來拿我砸筏子。”艾淑君說:“魁子,不是我當姑丈母孃的說你,其實育梅沒啥大錯,你這脾氣得改改了。多大個事兒,犯得上動手嗎?”張鐵嘴兒說:“打架不解決啥問題。”

艾育梅忍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淚珠劈里啪啦往下落,數落道:“黃士魁呀黃士魁,你就拿我出氣的章程!我自個兒在家帶孩子容易嗎?我好心好意給你補鞋,我還補出孽了?補白布能怨我嗎?還不是家窮嗎!這白布還是從我棉襖裡子上剪下來的呢!補白布咋了?補白布就是恨他們死呀?咱分家另過,他們就不願意,只興你幫他們,他們多暫幫過咱?你在老糧臺幹得好好的,為啥回來?不就是家裡沒有人照顧嘛!我這人要強,有困難也不願意舍臉求人。鹹菜他們有,柴禾他們也有,我能厚皮厚臉去取嗎?人家不願意,我不吃下眼食。我跟你結婚,總共才花三百元,這櫃是人家媳婦死了剩的舊櫃,我說啥了?結婚拉的饑荒不都是咱自己還的嘛!我苦心苦業跟了你,本指望能過上舒心日子,可你倒好,在外邊受了氣,回來急赤白臉地拿老婆撒氣,你真英雄啊?你別以為你養父對你不錯,哪裡不錯了?就這麼不錯呀?啊?你說,你說,你咋啞巴了?你咋不說了?”

黃士魁後悔自己太魯莽,想一想艾育梅也沒有錯呀,聽到這一頓數落,他低下了頭。

艾淑君說:“咋說你也不該打媳婦。”黃士魁說:“我,我就打了一下。”艾育梅不依不饒:“打一下?一下都起檁子了,還想打幾下?”艾淑君說服侄女:“得了,得了,你也別得理不讓人!育梅你還是年輕,不懂。是,這鞋不能掛白,只有親人死了才掛白,可這也都是老說道了。”張鐵嘴兒說:“快找鋼筆水染染吧!”艾育梅語氣緩和下來,抽泣道:“鋼筆水用沒了,有的話我就染了。”艾淑君說:“用鍋底灰,趕緊下地把棉鞋上的白布整一整。”

艾育梅拿眼睛剜了黃士魁一眼,沒動地方。黃士魁穿上一雙舊單鞋,哈腰提起棉鞋,走到外屋灶門臉前,掏出鍋底灰,一下一下地用手往白布上抹,一邊抹一邊嘆氣掉眼淚。

一整天,兩個人都悶悶不樂。到了晚上,艾育梅早早上炕躺下摟著孩子。黃士魁鑽進炕頭被窩裡去。然而,兩個人都遲遲未能入睡,黃士魁伸手去搬動妻子的肩膀,被艾育梅使勁聳了一下,再一搬又一聳。

見妻子不搭理,他自語道:“哎呀,這都是貧窮惹的禍。”艾育梅補充說:“也是愚昧惹的禍。”黃士魁連忙說:“對,對,你說的太對了。”他用胳膊支探著上身,央求道,“哎,你把身子轉過來,別老給我脊樑骨哇!”艾育梅賭氣道:“想用我了是吧?你不挺有章程嗎?”黃士魁又用手扳住了妻子的肩膀頭,服軟道:“殺人不過頭點兒地,我都知道錯了。”

艾育梅坐起身子,數落道:“你真英雄,敢動手打我了?你認真想一想。老婆是你的牲口啊,說打就打,說用就用啊。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對媳婦動武把抄,那不是英雄,是狗熊,有本事應該對外邊使。老婆不犯啥原則大錯就打,往輕了說,是大男子主義;往重了說,是離心離德。我醜話說前頭,你若是厭倦了你趁早說話,我給好人倒地場。”黃士魁說:“行了行了,別說那些氣話了。我向你保證,往後再也不動手了。”

艾育梅要的就是這句話,重新躺下身子說:“說這些是讓你有個記性,讓你開開竅。如果以後再動手,我就不跟你過了!”黃士魁用手摸摸艾育梅的臉問還疼不,艾育梅撥開他的手:“行了,別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