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講述的是自河西走廊過玉門關、出陽關,初入西域的風土人貌情況,其中水文地理圖示,他記得頗為清楚,但其文字闡釋,就有些勉強了。
“邊樓蘭國今無複在也。城池荒廢,惟有空處,有優……優……婆塞姓,可十餘家,是昔……是昔……”
他低下頭,小聲的說:“師傅,這一段學生沒記牢。”
尤雲鶴睜開眼,看著阿成,沒有說話。他起身走進屋中,出門時,手裡握著《西域圖志》卷一。
尤雲鶴走到火盆邊,尚自有些猶豫……
阿成似乎預料到什麼,說道:“師傅!弟子無能,請師傅再給一天時間,我一定能將《卷一》倒背如流!”
尤雲鶴望著他,眼神中有些悽涼、有些彷徨,面部因為像是遭受巨大的痛苦而有些抽搐,他緩緩的說:“可是,沒有那麼多時間了。”說著他把冊子投進火盆裡,火苗一下子竄了起來。
阿成大驚失色,撲向火盆,卻只搶出幾片殘角。
阿成捧著碎片,這是師傅畢生的心血啊!就這麼燒了!他心裡莫名的絞痛,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跪著一下下給師傅磕頭,大聲的說:“都是弟子的錯!請師傅責罰!”額頭碰在地磚上“砰砰”作響。
尤雲鶴半晌沒說話,扶起阿成,緩緩的說:“師傅不怪你。不過你記著,之後21天,我每天都會燒掉一卷,直到把《西域圖志》整本燒完。你能不能背下來,是你自己的事。”說著他示意阿成要開始準備明天的卷二了。
阿成看著師傅一點點踱步回屋,淚眼朦朧。然後一把抹幹眼淚,埋頭背誦《卷二》。
“陸先生!陸先生!”伴隨著一陣急促的呼叫聲,戈什哈請陸先生趕緊去尤先生那裡,經過醫生的診斷,尤雲鶴病情似乎很不樂觀。
屋外雨水淅瀝瀝的下著。屋內,尤雲鶴躺在床上,靜靜的看著醫生給陸光召介紹病情。他慢慢的撐起身子,似乎用盡全身力氣似的,慢慢的說到:“子旭……”
陸光召丟開醫生,兩步並一步到床前,蹲下。
“子旭……”尤雲鶴緩了緩,說:“別空費氣力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只恨以後不能再陪你喝酒了。”
陸光召一陣苦笑,拍了拍他,示意他好好休息,然後起身,把醫生拉到一邊,問道:“裴大夫,你和我實說了吧,到底怎樣?”
裴大夫搖搖頭,說:“只是拖日子罷了,除非有新鮮的天山雪蓮做藥引,也許可以再維持一段時間。不過這個時節,雪蓮本就少,都是在雪山頂才有,而且三天之內必須送到,否則取來了也沒有用了。”
陸光召正想說什麼,發現阿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邊。阿成看著陸先生,目光中透露著悲痛而堅定的神色。
阿成在雨中狂奔著,他終於明白20多天前尤師傅說的“沒有那麼多時間了”是什麼意思。雨中,他邊奔跑邊怒吼了一聲,心想一定要把師傅救回來。
“阿悌!”阿成遠遠的呼喊著。
阿悌跑出氈房,看少爺淋著雨,趕忙脫下外衣想給他遮雨。
16歲的阿成已然快和阿悌一般高了,他雙手扶著阿悌的肩,大聲的說:“阿悌!你去塔爾巴哈臺山頂,採一株雪蓮回來,給尤師傅救命用的。要新鮮的,三天內回來。騎馬去,到有雪的地方就換步行,雪山騎馬危險。記著,能採到就採,採不到也沒關系,你直接回來就行。注意安全!騎阿穆爾的馬去,他的馬快!”
阿悌點點頭,然後轉身消失在雨幕中。阿成還想囑咐什麼,卻已然看不到阿悌的身影。
在這種時節,如果說有人能夠採回新鮮的雪蓮,那非阿悌莫屬。阿悌認定一件事,就會心無旁騖朝著目標不斷前行,就是死,也要達成目標。
阿成站在雨中,悵然若失,他怕失去一個人,更怕同時失去兩個人!
塔爾巴哈臺的這個夏天,雨水似乎額外的多,但也不大,只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
兩天過去了,阿悌還沒有回來,裴大夫卻不辭而別了。阿成惡狠狠的說:“怕是這個庸醫知道自己乏術,臨陣脫逃了吧。說什麼雪蓮的藥引,不過是託詞而已,到時候雪蓮取不回來,病情的不可挽回,就可推脫說沒有藥引。這該死的庸醫!”
尤雲鶴的病,似乎真的不可挽回了。
一早,陸先生派人找阿成,說去見師傅最後一面。阿成與阿媽一起趕到師傅那裡,他頗為驚訝:師傅的房間,從來沒有這麼整潔過,傢俱一塵不染,書桌上筆墨紙硯歸置齊整。最讓人驚訝的是尤師傅,幾乎變了一個人。邋裡邋遢的破衣,換成了一身灰色布衣,外罩玄色絲綢半透明長衫,終年不洗的頭發,也梳洗的光亮可鑒,並盤成發髻,上戴以青色方巾。油膩張揚的長須,也都梳洗的像絲絨般輕柔有序。尤雲鶴容光煥發,儼然一副風度翩翩學士模樣,只是一雙眼睛時而聚焦,時而渙散。
阿成撲到師傅床前跪下,看著師傅逐漸衰弱的神色,日益晦暗的眼神,他明白了,師傅是真的要長辭於世了。阿成沒有經歷過親近的人永遠離開,他不願面對,不想承認這個現實,他感到胸口像被一塊巨石壓著,透不過氣,想哭卻哭不出來,只能張著嘴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尤雲鶴眼神望向光召,似乎有什麼話說。
“阿成,尤師傅有話囑託你,湊近點”光召轉而對阿成說道。
尤雲鶴盯著阿成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面龐,漸漸映出了舊時好友的影子。他笑了,眼睛漸漸有了神色。他從懷中摸出一個絲包,一點點開啟,是一方印璽,他把印交在阿成手中,握著他的手說:“為師耄ao)矣。哲成,此印你留著,得空交給江南書院掌院,說不肖學生尤雲鶴回來了。”
阿成握著印,啜泣著點點頭,又搖搖頭。他點頭是讓師傅放心,交代的事他會辦到。轉而想到這是師傅的臨終囑託,他不願師傅就此撒手離去,所以又搖搖頭。
尤師傅看著阿成哭作一團慌亂的不知所措的樣子,忽然眼神一凜,反手就給阿成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的不輕,在座的各位都有些驚訝,阿成愣住了,呆呆的望著師傅。
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似的,尤雲鶴平了平呼吸,說:“哲成,記住最後一課師傅給你講的那個故事。”
阿成當然記得,最後一課,背完《西域圖志》最後一卷,師傅燒著稿紙,給阿成說,草原上的民族以狼為圖騰,狼在羊群中能抓住羊,不是因為那隻羊倒黴,剛好被狼抓住,而是因為那隻羊弱。阿成點點頭,說所以要做一隻強大的跑得快的羊。師傅卻瞪了他一眼,說應該要做一匹狼。
阿成止住了哭,臉上依舊火辣辣的疼。
“子旭,雨似乎停了,我們出去走走吧”尤雲鶴氣若遊絲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