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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我彷彿聽見他正在另一個世界嘖嘖有詞:對啊,就是這樣!

啊,奶奶是微笑的菩薩,爺爺就像器量狹小的夜叉,又兇又惡的山鬼。她給他講道理,給他灌頂,教他愛護。他照做,但只學個皮毛。

我篤定自己完全理解,弄清楚了他生前許多想法。深吸一口氣,感覺輕鬆一些。可很快,另一種情緒湧上來。想不到,人的感情可以這麼自私,極致的區別對待,一清二楚。

可能在別人看來是極度的不成熟和不合理。但他倔了一輩子。對他來說,奶奶和奶奶以外就是兩個世界。

“我沒和其他人一起,擅自提前來了。誰讓二次考試的通知來得這麼慢,我閑著也是閑著。現在,你是不是很不開心,就算是孫女也一視同仁,電燈泡就是電燈泡?”

我站起來,幻視他就在面前,仍是又高又瘦模樣,正在和我大眼瞪小眼。

“你晚上要來我夢裡給我一頓說教嗎,哼,我可不怕你!”

奶奶端著茶水,杵在客廳入口,愣愣地看我對著空氣指手畫腳,大肆挑釁。我匆忙回神,解釋自己絕不是鬼上身,也沒有看見不幹淨的東西。她信鬼神之說,我生怕她一個電話請來哪裡的神婆,再給我喝一些亂七八糟的符水。

“你剛才那樣子,倒和你爺爺有幾分像。你們都有點粗野,想到什麼總是說做就做,好事和禍事都做過。但做的好事你們都想瞞著,巴不得只有自己知道。”

奶奶坐下來,招呼我喝茶,吃紅豆餡的麻薯。

我才不想和爺爺一個樣呢。我嘟噥,“這不是好習慣,不然別人總惦記我惹過的麻煩。”

“你明白就好。你爺爺就不聽勸,真是拿他沒辦法。”奶奶剝一隻桔子,塞一瓣到我嘴裡,“對了,院子裡的柿子樹該修枝了。你現在還會爬樹嗎?噢,不是讓你上樹修剪,我會拜託別人的,只是突然想問一句。”

“爬樹啊……”我想了想,搖頭。爬是能爬的,但肯定沒小時候靈活,可能會出洋相。

奶奶說:“我明白的,你現在是大人了。大人有大人的規矩。”

但我覺得,有些規矩不講道理。

在學校一個人吃飯會被歧視。那些人只不過比我早出生一兩年,而性格人品一塌糊塗,憑什麼要我叫一聲前輩?

又憑什麼女生去拉麵店要大碗拉麵會被笑話?餓了就是餓了,又不是吃不完。

我想起從前,一口氣說了很多。

奶奶問,“對這些不合理的事情,你怎麼做的呢?”

“有的忍忍就過去了,有的就……”

“和人起沖突了吧?”

“嗯,對不起。但是奶奶,我沒想故意惹是生非。”

“沒關系,奶奶理解你。凡事都有個過程,適應起來並不容易。要讓自己滿意,別人也滿意,這可太難了。所以我寧可你是滿意的,不違背道德就好。只是在循規蹈矩這些陋習方面不佔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

沒想到奶奶竟然支援我做出一些小小的叛逆的行為。而緊接著,她說:“我不想你傷害別人,更不想你的本性被傷害。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大可以過得更自在,更大膽一些。你不要像你爺爺那樣倔,他很多時候說的、做的和心裡想的都不一樣。只是我一直沒有點破,怕他會更不快樂。”

這一刻,我忍不住歪過頭望向靈位牌,對照片裡的人感到同情。原來奶奶並不完全懂這個人的真心。

我問,“憋著忍著是一件不快樂的事嗎?”

奶奶也許覺得我問得稚嫩,閉上眼睛搖頭,呵呵直笑,“怎麼會有人覺得這樣反而好受呢?”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本來在這兩個人之間,我是完全插不上話的。鄉下的家中彷彿空茫的城市,我與誰都沒有關系。可反而是這樣陌生的視角,我既看清了爺爺那不合理的區別對待,也因為清醒,對他漸漸生出更多憐憫。

他是心甘情願區別對待。可我不能和奶奶仔細解釋。我僅僅洞察到爺爺的動機,卻複述不了他全部的心意。

內心正在萌生出巨大而平靜的悲傷,我控制不住地嘆息。這一刻,我竟然成為最懂他的人,對他懷有的埋怨明明還沒消解,卻因為被深深觸動,願意站在他那一方。再看照片裡他的模樣,和他不愉快的過去,彷彿都變得柔軟,閃閃發出亮光。我不想再計較了。

繼續聊著,說他做水手回來,因為治病買藥,掙的錢剩得不多。婚禮辦得很簡單,同時置辦傢俱,修牆鋪磚,翻新整個屋頂,再買一些家畜和種子就沒有結餘了。

所幸爸爸學習用功,去城裡寄宿中學讀書,惦記農事,卻總是笨手笨腳,沒有半點務農的天賦和本領,只得更刻苦地學習,後來上大學,找工作,慢慢在城市站穩腳跟。他更適應那裡的生活。

我曾是典型的野孩子,無時不刻表現出過人的精力和破壞力。家中沒有專業的育兒家,只得以尋常手段管教。尤其是爺爺,必要時他會毫不猶豫用上棍棒。

回想起來,免不了抱怨大人個個心狠手辣,再細想,就能體會到他們那時的慌張和無奈。其實主動權不在他們手上,是社會要他們循規蹈矩,不得不把孩子馴養得聽話懂事。

奶奶說:“有時我感覺很愧疚,覺得可惜,但又想不到別的辦法。還好你爸爸在城裡安了家,你大多數時間不在這裡。”

意思是,我少捱了幾頓不合情理的打罵。

其實爺爺有機會再出去闖蕩,利用做水手時結下的人際關系跟著做買賣。和他一起做過水手的同村人,就是這樣改變命運,早早帶家人搬到大城市,再也沒回來,也不會回來。

在那時懂外語,會讀寫的爺爺,只要他願意闖蕩,一定也能混出名堂。但是他堅持留在鄉下。

說起這個,奶奶竟覺得,是自己耽擱了他。

但你會辯解,說自己才是那個累贅。就算肺不好,幹不了多少重活,但就是要留下,能她幫一點是一點。